帶月嬋上山入寺，張牧云嘴上說得輕松，其實心里沒底。雖然先前他滿不在乎地告訴月嬋，說佛家主張眾生平等，和尚不近女色不等于女子進不了和尚廟。但事實上，除去一般的女香客，寺廟內(nèi)院是禁止女人出入的。
對于這一點，張牧云以前沒事時也想過，覺得有些想不通。佛門不是號稱眾生平等嗎？為了普渡眾生，不惜廣開方便之門；怎么這寺廟內(nèi)院卻和軍營一樣也不許女人進入？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張牧云只得把原因歸結(jié)為是那些和尚修為太淺，見了女人一不留神心中就要破戒，只得眼不見心不煩，全部拒之門外。于是張牧云對那些佛門子弟便有些鄙夷。
當(dāng)然，張牧云不會讓這可笑的規(guī)矩壞了自己發(fā)財大計。帶著月嬋走到山門，他也不耐煩跟那些阻攔的知客僧人多啰蘇。他直接告訴他們，月嬋是昨天他們方丈指明要見的人。這樣一來，那些知客僧人雖有些懷疑，卻也不再阻攔，放這倆青春男女直往寺后方丈院去了。
牧云月嬋正踏足的玉池山寶林禪寺，其實并不簡單。座落在玉池山云臺峰上的寶林寺院，號稱“長沙北往第一寺”；其方丈也被稱為“洞庭南來第一僧”。而當(dāng)時佛教又十分興盛，善男信女甚眾，便連官府中高官厚祿的信佛者也不在少數(shù)。如此積年下來，這云臺峰上的蘭若寺廟便銀兩充裕，金帛廣足，雖是千年舊剎，卻幾經(jīng)修繕，規(guī)格宏麗，煥然一新。
到了現(xiàn)任住持智光任內(nèi)，寶林寺更是努力經(jīng)營；廿年之內(nèi)，兩次大修，數(shù)次小葺，每回動工都是廣募汨羅良工，日役百輩，就地伐木山脊，斤斧之聲震動山谷。到現(xiàn)在，寶林寺中已修無可修，以至于熱衷建設(shè)的智光方丈已把主意打到寺中千百尊大大小小的銅鑄羅漢佛像身上，準(zhǔn)備廣募功德，將它們逐一塑上金身。
這般苦心經(jīng)營的玉池山寶林寺，真?zhèn)€是樓閣繁麗，氣派巍峨。寶林寺前，一座云巖琢成的高大山門俯瞰著下前方的幽谷深林。山門頂上的橫牌，用五色琉璃鑲嵌成佛女飛天散花的圖畫，兩側(cè)石柱盤繞著佛門護教天龍，一條條圓睛怒目，云采鱗爪宛然，龍須歷歷可數(shù)。山門的左邊是鐘亭，右邊是鼓樓；鐘亭鼓樓與山門之間各有一道木頂石階的回廊，沿山敷設(shè)，貫通全寺，便于信徒僧眾往來?；乩人?jīng)之處囊括了寺中大部分建筑，從山門鐘鼓樓起，經(jīng)放生池、山門殿、天王殿、大雄寶殿、須彌壇佛殿、聯(lián)燈閣錄經(jīng)殿、毘盧幽閣藏經(jīng)殿、天慧堂講經(jīng)殿、祖師方丈院，兩側(cè)回廊齊頭并進，一直到寺后那座七層八角、挑脊飛檐的藥師金剛琉璃塔前，才兩相匯合。
而回廊通到天王殿之后，廊外兩側(cè)又分布著許多房舍；其中有僧人起居的僧寮，做飯的香積廚，客舍庭院“萬竹林”，沐浴之所“香水?！碧煦逋ィ€有存放法器雜物的庫院衣缽寮，真?zhèn)€是迥廊環(huán)繞，僧房毗連，可以說羅州內(nèi)外除了寶林寺，再無別處有如此壯麗繁軼的樓臺。
在這些氣派宏麗莊嚴(yán)的建筑之外，寶林寺中又多植花草樹木。殿堂之間，古松蒼翠，繁花香溢，天晴則陽光翠染，雨日便煙雨樓臺；看這般景象，若不是紅塵欲望到不得此處，這分明便是樂土天堂！
再說張牧云，帶著月嬋沿著回廊，穿庭過院一路輕車熟路地來到后殿方丈院。從回廊岔出的鵝卵小路拐過去到了方丈院門口，正要進門，卻被那位正在方丈院門外閑走的小沙彌給攔住。聽小沙彌說，方丈大師正在接待善信施主，請他們在院外稍等片刻。聽了小沙彌的話，牧云月嬋二人只好在院外尋了一處松蔭立下，等方丈事務(wù)結(jié)束。
這一等，便是半個多時辰過去。正有些不耐煩，便聽內(nèi)院房簾一響，一個財主員外打扮的紫裳男人從方丈凈室之中挺胸迭肚地出來，走到院外，兩眼朝天，看也沒看旁邊松蔭下近在咫尺的少年男女一眼，便從回廊處搖搖擺擺地下山去也。
而這時那智光方丈也從內(nèi)院出來。莊嚴(yán)著寶相，磨磨蹭蹭走到門口，朝回廊那邊張望一下，眼見著那位剛施舍銀錢的員外已走遠(yuǎn)，這才放心地松弛了面皮，換上一副眉花眼笑的高興模樣，樂滋滋地便要轉(zhuǎn)身往回走。
見得這樣，早就等得不耐煩的張牧云趕緊把他攔住。
“喂！”
張牧云有些不滿：
“我說老和尚，別著急走??！你那些銀子又不長腳，怕它走掉怎地？倒是我聽了你昨晚言語，便帶著妹子來抄經(jīng)。你看何時開工？”
“??？”
忽然被張牧云攔住這么說了一通，智光老方丈倒吃了一驚。轉(zhuǎn)臉看看，老方丈才揉了揉眼睛，訝異說道：
“原來是牧云小施主。你們啥時來的？干嘛要躲著，害得老衲沒看見?！?p> 一邊埋怨著，老方丈又轉(zhuǎn)轉(zhuǎn)脖子，看見張牧云身后陰影里那個低著頭的少女，驚訝怪道：
“牧云啊，你來抄經(jīng)，怎么帶個女檀越在身邊？我這寺里出來進去都是男僧，女人進來多不方便。依老衲看你還是——”
剛說到這兒，老方丈便被少年截住話頭：
“大師?。‰y不成你們寺中整天精研佛法的高僧，還會怕一小女子不成？這女子也不是外人，正是我失散多年的遠(yuǎn)房表親。我也是昨晚您走了才知道，原來我這妹子還寫得一手好字，書法竟還在我之上。因此我便把她帶來了，也好加快寺中抄經(jīng)進度?！?p> “是嘛？”
智光被少年這一通說，也有點糊涂，便問道：
“你這位失散多年的小女檀越名號是……”
“月嬋。”
“好名字！”
老方丈把“嬋”字當(dāng)成“禪”，便覺這名頗有佛意，當(dāng)即便覺得親切了三分。而這時月嬋也斂衽跟他福了一福，禮貌地說了一聲：
“月嬋見過方丈大師?！?p> 行完女子禮，月嬋便也略微抬頭。誰知就在這時，那老禪師見著女孩兒容貌，忽然忍不住“噫”了一聲，心中“咯噔”一下，竟是萬般不安！
“牧云這小娃，有這般風(fēng)姿氣度的表親么？”
到底是修持佛法、精研清凈的高僧，縱使為了寺務(wù)不得不常與俗人交涉，那份常年靜修養(yǎng)成的敏睿天機畢竟異于常人。藏于洞庭一隅，夸耀不過百里的深山寺院，何時能降來這樣慧質(zhì)脫俗的仙子？縱然梳妝雅淡，卻如雪里幽蘭；縱使幽情如緘，依舊流雅姍姍；用不著和少女多對答，智光便感知此女慧心長結(jié)，風(fēng)神逸朗。
不過，縱然心里詫異，老住持卻不動聲色，依舊笑嘻嘻說道：
“好，就看在你牧云小檀越面子上，留她在寺中一起抄經(jīng)。圓覺！”
“哎！”
叫了一聲，旁邊那個沙彌小和尚趕忙跑過來，等著方丈吩咐。
“圓覺，你現(xiàn)在就帶牧云他們?nèi)トf竹林客舍中安排住下。”
“是！”
吩咐了小沙彌，老方丈又轉(zhuǎn)向牧云月嬋二人道：
“等你二人安頓，牧云你自己帶月嬋姑娘去香積廚中討素齋吃。寺中《延命佛經(jīng)》抄寫，自今天日央未時開始。到時你們準(zhǔn)時去聯(lián)燈閣錄經(jīng)殿中跟我智空師弟報到吧?！?p> “好！多謝大師！”
見這財神老和尚今日出奇地爽快，張牧云十分高興，應(yīng)了一聲便和月嬋跟在那圓覺小和尚的身后，沿著鵝卵石鋪成地甬路往寺中客院萬竹林方向去了。在他們身后，那老方丈望著他們的背影，尤其是看著那裊裊冉冉、漸漸遠(yuǎn)去的少女，心中竟有些悲哀：
“唉！”
老禪師口打哀聲，痛心疾首：
“阿彌陀佛，您老人家既給弟子降下這般天慧出奇的沙門禪和，為何又轉(zhuǎn)生出這樣妖嬈女郎隨伴左右？”
能力非凡、向來心想事成的寶林寺老方丈，頭一回感覺到離自己預(yù)定的目標(biāo)越來越遠(yuǎn)……
且不提老和尚在那邊傷心，再說張牧云。和月嬋二人隨著小和尚圓覺來到萬竹林，很快便挑了兩間緊靠的客舍作為憩所。他們也不打算長住，最多不過半月，便沒什么行李，沒費圓覺什么神，只用領(lǐng)他們過來跟萬竹林客院的首座僧官打了聲招呼，交待了幾句便回去跟方丈師傅復(fù)命去了。
等在萬竹林雅潔的客舍中放好行囊，眼見著暫時別無他事，這倆少年男女便不約而同地出了房門，到了院中匯合。這時候看看天上，南邊山頭的日輪還沒移到正中，離開飯還早，張牧云便決定帶著月嬋先到寺中閑走。
寶林寺景色清幽，光客舍鱗次櫛比的萬竹林客院，便已是翠竹萬竿，風(fēng)景清秀。佛門客院萬竹林里，無論垣間墻角都遍栽細(xì)竹，占地廣大的庭院中除了道路水池，便是婆娑的竹子。每有山風(fēng)自院外吹來，萬竹林中竹濤颯颯，碧影扶疏，生硬干烈的山風(fēng)經(jīng)竹林中一番回旋，再吹到身上時便十分清快寒幽。
穿過萬竹林，走過一輪月亮洞門，不遠(yuǎn)便到東邊下山的回廊。他們上山時是沿著西邊的回廊，現(xiàn)在從東側(cè)的回廊閑走，看到的風(fēng)景又有不同。張牧云和月嬋沿著回廊中的石階朝前山慢慢而行，這時不像來時急急趕路，可以悠閑地看看廊內(nèi)的殿閣和廊外的山色。
在寺中游逛一圈，到中午吃飯時，張牧云便和月嬋去寺里香積廚中討得一份素齋，也沒去和尚們吃飯的飯?zhí)?，只在附近尋了一處樹下的花蔭，便坐到山石上開始吃素齋。
等到了下午，張牧云、月嬋二人去了須彌壇后的錄經(jīng)佛殿聯(lián)燈閣中，在方丈師弟智空的安排下，就在佛閣大屋后排的兩個相鄰蒲團上盤腿坐下，和其他寺中抄經(jīng)僧人一樣，開始在黑漆木案上謄寫起《延命地藏菩薩經(jīng)》。
辛苦抄錄經(jīng)書，一直到傍晚酉時才告結(jié)束。此后這兩人再去香積廚中討要齋菜用過晚餐，自不必細(xì)提。
等吃過了晚飯，回到客院萬竹林中，這兩位今日雞鳴即起之人才終于真正地清靜下來。晚飯后，兩人各自用木盆打了點水略略洗沐了一番，換了干凈衣服，便約在客舍庭園中閑逛起來。散步之時，那頭頂?shù)奶炜找炎兂砂邓{(lán)的顏色。一輪橘黃色的圓月不知何時已掛在了東天，在他們眼前投下柔柔的光線。
夜色月輝中，他們緩步走過了一條竹徑，便來到一片圓鏡形狀的水池邊。這時清涼的晚風(fēng)從山外吹來，將池中映著月華的水面揉出許多皺褶，粼粼地閃著無數(shù)月光的碎片。清泠泠的山風(fēng)吹皺了一池清水，也吹得張牧云身心俱澈；抬頭望了望暗藍(lán)的天空流離的夜云，又瞅了瞅眼前池波中細(xì)碎如金的月色，張牧云忍不住伸了個懶腰，感慨道：
“這樣的日子，真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