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張牧云要帶月嬋去的地方,是山中一處清潭。以前幾年中他來過玉池山幾次,知道這寶林寺附近的明月峰上有一片清淺的泉潭,離寶林寺約有三四里地。出了寶林寺的山門,沿著稀疏的石階向上走,離了云臺峰,攀上東南更高的明月峰,再朝南邊一處樹林里走上幾十步,便到了那處水質(zhì)晶瑩如珍珠的高山泉潭。
張牧云想讓月嬋去那處水潭洗浴,只因那里人跡罕至,一泓碧水?dāng)坑谏盍种校灰约嚎蠢?,即使月嬋這樣的黃花大閨女趁夜洗澡,完全無事。并且這處水潭和山中其他洶涌深邃的水淵不同,潭中水勢平靜,水質(zhì)清淺,即使到了夜晚水中仍然溫暖,適宜洗浴。
張牧云這般考慮,可算周詳。領(lǐng)著月嬋來到珍珠潭邊,將手中替她拿著的換洗衣物放在潭邊山石上,他便轉(zhuǎn)身離開,走到不遠處的那片山林前賞月??粗鴱埬猎齐x開,眼見著他到了遠處停下來不再朝這邊看,月嬋便放心地褪去全身衣物,緩緩滑入碧潭中。靜夜的山潭清涼爽滑,潭水撩起在身上如同滾動起無數(shù)晶瑩的珍珠,柔潤清寒,靈動跳蕩,每回的飄灑滾落都帶走細(xì)微的塵埃,到最后那肌膚便如珍珠一樣瑩潤晶亮。
忙碌著洗浴幾回,月嬋感覺有些疲倦,便靜靜地沉入水潭,只留口鼻浮在水面呼吸。月光從水面蔓延而來,眼前的水面舞動起無數(shù)閃亮的精靈;水下的幽潭化成千百綹輕柔的云翳,將身軀若有若無地包圍,纏繞著拂弄著每一寸肌膚,好像飄在了云端。而南邊山下那片高低起伏的浩大山林,又織成一塊紋理細(xì)致、光影交錯的暗綠絨毯,自己和這潭水便是絨毯盡頭鑲嵌的玉片明珠,在蒼穹下閃閃發(fā)光。沉浸在遼闊的山間夜景中不能自拔,偶爾悄悄地回頭,便看到身后高峙的巖壁中汩汩流淌著瀑布清泉,在晚風(fēng)中披成了幾綹,優(yōu)雅輕柔地飄拂,似巖間掛上幾縷輕薄的白絹,風(fēng)一吹,便落下,掛在了睫毛,潤濕了面頰,如淚、如霧、如珠。
世外桃源般的幽潭讓人沉醉,直過了許久浴者才記起,原來這靜謐山林中并不只她一人。等暮霧山嵐稍稍散去,月光中凝眸遠視,便看到遠處那一方高高聳峙的山巖上,正有一抹正襟危坐的剪影貼在月天中。往日好動的牧云大哥,這時卻規(guī)矩?zé)o比;沐一身月華,在山巖上呆坐,那一動不動的樣子像極了寶林寺的木雕泥塑。
“嘻嘻~”
看到張牧云這老實樣子,月嬋在水中吐了吐舌頭,覺得少年如這般的憨憨也十分可愛。與一般的想象不同,花季中的少女見到男子對自己秋毫無犯,敬重有加,只會在心底覺得十分感動。不過,雖然心頭發(fā)熱,周身暖流,望著張牧云那護法坐佛一樣的背影,月嬋卻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牧云大哥他……不會是睡著了吧?”
一想到這種可能,月嬋忽然慌張起來。抬眼仔細(xì)看看張牧云坐著的那塊巖石,幾乎有兩人多高,也不知他怎么爬上去,這要是一個瞌睡摔下來,很可能頭破血流!當(dāng)即她便叫了起來:
“牧云大哥,牧云大哥!”
月嬋聲音很高,想把那少年驚醒。
“嗯?”
和月嬋預(yù)料不同,那少年顯然沒睡著,一聽叫喚便回過頭來,朝這邊大聲回話道:
“我在呢!月嬋你洗好了?”
說著話他便噌噌幾下從巖柱上跳下來,往這邊跑來。不過,才跑到半路,他卻停住,訝異道:
“咦,月嬋你怎么還在水里?”
“……我還沒洗好”
見自己過慮,月嬋也有些不好意思。不過等她見那少年聽了自己的話拔腿又想走,忙又道:
“牧云大哥你別過去了。你過來吧,不妨的,我都在水里呢;剛才我一個人有點害怕,不如大哥過來陪小妹說說話吧?!?p> “嗯,好的!”
其實張牧云剛才在那邊呆頭鵝般看景色,也很無聊;現(xiàn)在聽月嬋邀請,他也十分高興。不過,等他依言到了潭邊,抬頭只朝水里瞅了幾眼,便道:
“妹子,你還得再朝后去去。這水清,我眼神又好……”
“……”
一句話,直羞得月嬋忙不迭地朝后退縮,退得急了,一個踉蹌差點仰倒在水中。
等一切安定下來,他兩個便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起來。
顯然,他們二人現(xiàn)在的話題,離不開抄經(jīng)二字。一個在水里,一個在水邊,又樂此不疲地開始討論起這些天都抄了多少經(jīng)來。當(dāng)然,這些天抄了多少經(jīng)書,無論是誰都記得很清;偏偏那少年無賴,使勁讓月嬋反復(fù)回憶,希望她以前能漏算掉一本兩本。就這般扯閑,原本清冷的水潭邊轉(zhuǎn)眼就變得熱鬧無比。笑語喧聲中驚起了附近林中的幾只宿鳥,從林間振翅而起,“嘎嘎”地飛向遠處的山頭。
說了一會兒,話頭不免就有些稀疏。這時蹲在水潭邊一塊石頭旁的少年,終于有時間注意到水中那朵嬌艷的容顏。銀色的月光從他身后照來,將他面前的潭水映得水光迷離;幾綹夜晚淡淡的霧嵐在水面浮動,將女孩兒的容靨掩映得宛若仙境的白蓮?;ㄗ孙h逸,恍惚傾人,夜深人靜時看見這樣不似人間的嬌姿艷影,便恍如身游巫山洛浦,閬苑蓬萊,恍恍然再不知今夕何夕,此年何年……
“牧云大哥?”
正當(dāng)張牧云發(fā)呆,浮想聯(lián)翩,水中那女孩兒卻開口喚他:
“大哥,是不是剛才月嬋那話說得荒唐?”
原來是她剛剛說了個問句,張牧云卻恰好走神。見他遲遲不答,月嬋有些奇怪,故有此一問。
聽她忽然問起,張牧云這才如夢初醒。說起來,這會兒他還有些心結(jié),想起剛才自己心中竟升起幾分綺念,便大感羞慚。雖然內(nèi)心羞愧,聽得月嬋問話,口里仍笑道:
“哈,不是妹子剛才說話荒唐,只是我見你只有頭浮在水潭上,不免聯(lián)想起以前在羅州飯館中見過的肉丸子湯,故此出神!”
“……”
見他居然這般聯(lián)想,月嬋不僅不生氣,心里還覺得新鮮有趣。不過這時面上也不得不生氣;月嬋忍著笑,輕啐了他一口,嗔怪道:
“牧云大哥也來欺負(fù)月嬋!”
話音才落,她又柔聲說道:
“大哥也不用著急;等這回掙到了錢,也去買肉買面,月嬋學(xué)著做肉丸子湯給你吃!”
“哈,好啊,那我就等著吃!”
一番說笑,他們倆便又天南海北地閑聊起來。這會兒談話間,張牧云還懊惱自己沒帶換洗衣服來,否則等月嬋洗完上來,自己也可以下去洗個澡的。靜靜的月空下,就這樣瑣碎地聊天,不知怎么便又漸漸靜了下來,兩人一個在岸上,一個在水下,一起靜默無言地看著月移中天,浩闊的星空下縹緲的煙嵐出沒于萬壑千峰間……
靜默了歡樂頻繁的笑語,山潭邊頓相看以寂寞。不久有清冷的山風(fēng)吹來,將潭坳中積蓄的暖霧吹走,大約也到了離開的時候。于是張牧云伸了個懶腰,正想告訴月嬋差不多該回去,卻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冷冷的話語:
“何方狂徒,竟敢在此地偷窺!”
——驀然響起的聲音,毫無先兆,仿佛忽然從地底升起,語調(diào)凜然朗洌,寒如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