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山夜寧靜,只聽得見風(fēng)聲;剛才兩人都在出神,猛聽得身后有人呵斥,頓時驚了一跳。月嬋朝后退縮,張牧云則是一下子跳起,回過身睜目觀瞧——原來不知何時,身后四五丈遠(yuǎn)那片松樹林頂上竟立了個男子,一身白袍,如一只大鳥輕輕停留在松樹冠頂,袖著手朝這邊冷冷觀瞧。
忽見不速之客來到,還立在樹上,張牧云瞳孔頓時收縮,腳下不自覺擺出個馬步,攥緊拳頭朝松上之人打量察看。這時正是明月半彎,清冷的月光從天南照來,將樹冠上的白衣男子在背后浩闊的山林背景中勾勒出潔白如銀的輪廓。袍袖銀白如雪,鑲邊暗藍(lán)寬幅,斜襟在胸前交叉,純黑腰帶上掛一只精巧的八卦銅鏡,再加上頭頂那方青綢的逍遙浩然巾,這年紀(jì)弱冠的男子分明一身道家打扮。再仔細(xì)看看他臉上,這不看則可,一看張牧云便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呀……”
“不信這世間有這等俊美男子!”
月光中看得分明,樹冠上那身形頎長的男子面如冠玉,俊美無比。他面上,雖然也和旁人一樣有五官,但到了他這兒那按樣造物的上天就恁樣偏心,眼耳眉口鼻尋常擺放,卻組合出英采非凡的容姿。溫雅、俊朗、勃勃英氣,種種男兒或豪烈或柔雅的截然不同的風(fēng)神氣韻,在他身上卻調(diào)配得和諧無比。兩道劍眉如蒼鷹展翅向兩鬢斜飛,一雙俊眼颯然有神如蘊(yùn)五湖明月,嘴角兩邊微微向上斜挑如長弓射日,這樣的身姿飄飄然凌于月夜松冠之上,真叫是玉樹臨風(fēng),傲睨當(dāng)世,恍若仙客!
見到這樣英雅出塵的道裝男子,張牧云初時震驚,俄而又覺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凌風(fēng)睥睨的道子出塵如畫,怎么看怎么不真實!愣怔了許久,直等到那樹頂?shù)目┯行┎荒蜔?,神色微微變化,張牧云才如夢初醒?p> 這時他也忘了剛才那人說啥,只是收起馬步,朝那邊彎腰一抱拳,行禮說道:
“小子給山中仙客見禮!”
“……”
本來喝斥的年輕道子,見張牧云這樣,倒是微微一愣。一瞬間稍稍緩頰,不過俄頃之后他又是滿面冰雪。
“哼!”
只聽他一聲冷哼,冷冰冰言道:
“莫急客套。我來問你,你為何夤夜在此偷窺女兒家洗澡?”
“呃……”
聽得他這般質(zhì)問,牧云這才想起剛才那碴。回頭看了看躲在水中的少女,他心中頓時了然,當(dāng)即陪笑答道:
“仙長誤會。其實我要看她,何必偷窺?!?p> “呃?!”
“咳咳——我其實是說,潭水里是我表妹。因今天她身上不適,便帶她來泉中洗澡。我不過是一旁看護(hù)罷了!”
“哦?”
聽了牧云的解釋,英武出塵的年輕道人半信半疑。挑了挑眉毛,又抬眼朝張牧云身后的水潭中看看,卻頓時又是神色一緊,冷然說道:
“且信你不是偷窺。然這山高林深,夜靜泉冷,女子又是貌美如花,渾不像凡人,我看來歷有些出奇罷……”
“對對!”
張牧云也是一時心迷,渾沒聽出那人話中寓意,還在那兒大點其頭,引為知音:
“你也這么看?哈哈,我早就覺得我這妹子長相超凡脫俗,不同尋常女子!”
“呃……”
見他如此,那冷峻道人倒是一愣,緩了緩神才冷聲說道:
“巧言令色,假作糊涂。那我便將話挑明——我疑你二人并非人類,恐是這山中的精怪妖靈!”
“……”
聽到這里,張牧云終于看清眼前的情勢。將那年輕道人的話在心里重新回味一遍,他當(dāng)即也斂起笑容,挺起腰板,雙手抱在胸前,不客氣地回道:
“這位兄臺,我敬你容貌俊俏,神氣脫俗,就以禮相待。誰知你卻兩次三番地錯疑!不怕告訴你,小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羅州城外張家村張牧云是也!此番我和妹子受寶林寺方丈大師相邀,為寺中錄經(jīng),閑來便到這潭中洗澡——憑這你便要誣我兄妹為妖靈?莫非尋個山潭洗澡你也要管?”
張牧云這一番話,不卑不亢,條理分明,那冷傲道子聽了,倒是有些動容。聽了他的言,再看看那邊兩人的神形氣質(zhì),這年輕道人也知道他們不是妖怪精靈。不過,想到張牧云最后那句話,他卻是哈哈一笑,然后正色說道:
“小兄弟你說對了。來這山潭洗澡,我確實要管?!?p> “呃?!”
張牧云聽了驚怒交加,心道這道人看起來也不像自己這般無賴,怎么現(xiàn)在也說出這樣話來!正心中驚詫,那道子朗然說道:
“張牧云,也不怕說與你聽;吾復(fù)姓東方,雙名振白,乃上清別院明月峰白鶴觀觀主清鈞尊者座下弟子。今晚奉師命來巡山,恐怕你應(yīng)不知,這明月峰自山腰竹海以上,均為朝廷敕封白鶴觀地產(chǎn)。你身后這眼珍珠潭,正是本門觀中取水煉藥烹茶十二口泉眼之一。唔,不知者不罪,現(xiàn)在我說與你聽,以后你和你妹子便不要再來了?!?p> “嗯?!”
一聽之下,并不經(jīng)常發(fā)火的鄉(xiāng)村少年卻突然像炸了馬蜂窩一言暴跳起來,挽著袖子揚(yáng)著拳頭朝那巡山道人叫道:
“好個東方小道!說的甚么話!這瀑布源泉乃天地生成,怎么說說就成了你們道士私產(chǎn)?以后來不來且不管,今日你擾了我妹子洗澡,便先下來跟我比試一番!”
“哈哈——”
見得張牧云挑釁,那東方振白卻放聲長笑,哈哈笑道:
“可笑,可笑。我白鶴觀弟子豈能和你一般見識。今日我來巡山,話已說過,就此去也!”
話音未落,他已一振袍袖,沖天而起,就如一只白鶴般在山林上翩然翱轉(zhuǎn),還沒幾個起落那飄逸的身形便已沒入山上更高處的煙云里。身形隱沒處,云里還傳來歌聲:
“夢中無夢睡起遲,明朝早與白云期。
金樽美酒成何事,寶帳春歸燕不知。
仙路渺,煙塵迷,美人多事斂娥眉。
意氣于我成何用?辜負(fù)蒼松四十圍……”
“哼!”
聽他放歌,張牧云心里贊了聲“出塵”,口中卻道:
“嚇,這小道,口口聲聲說我偷窺,誰知是不是正是他自己潛來窺看美色。月嬋——”
他低頭朝那避在水中的少女關(guān)切問道:
“你剛才是不是在水里藏好?沒吃虧吧?”
“嗯……”
月嬋小聲道:
“我躲得好好呢?!?p> “那就好!”
至此,這場風(fēng)波算是平息。
等月嬋從水潭中出來穿好衣服,和張牧云一起回返寶林寺時,路上她忽然問道:
“牧云大哥,剛才你聽了那道人的話,為什么那么生氣?小妹來家一個多月中,還沒見大哥這般發(fā)火……”
“呵,是嗎?——我剛才很生氣?”
聽月嬋問起,張牧云撓了撓頭,也想起剛才自己那般暴跳如雷,便笑了起來,一邊走一邊跟月嬋說道:
“其實也沒什么啦。只是一聽這天生地造的山潭水也說是誰誰誰家,一想便生氣!你不知道——”
提起這事他便有些激動起來:
“月嬋我沒跟你說過,這年頭我也不想像這樣混東混西。但實在無法。我在七八歲時,也拿鐮刀在院子西邊荒草地里開了兩三畝地,想種點莊稼過活。誰知還沒種過一熟,官府便支里正到我家里來,竟說那西邊荒地乃官府預(yù)留的校軍場用地,誰也不得動用;我那樣擅自翻動皇家疆土,算是大罪,若不是看我年紀(jì)小,早就抓起來關(guān)城里大牢了!你看,到今天都草長那么深的荒地,我想開出兩三畝,哪怕按時交租,也不成,還犯了法!”
“原來這樣……確實讓人生氣……”
月嬋認(rèn)同地附和一聲,想了想?yún)s還有些迷惑,問道:
“大哥,你說的那荒地……校軍場?可是月嬋看那一大片草地一直到羅州城門外,都不見校軍場啊?!?p> “可不是!”
張牧云忿忿不平:
“剛跟你說的這事兒,到現(xiàn)在也有六七年;官老爺們說的校軍場連鬼影子都沒有,草倒是長得越來越深!這倒算了;現(xiàn)在咱來這天高皇帝遠(yuǎn)的深山老林里找口潭水洗澡,卻也有人說是他家的,你說氣不氣人!”
“……”
聽了張牧云的話,月嬋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對她而言,撇去那些道理不談,也不管張牧云介不介意,今晚他被人羞辱,全是因她而起。若不是為了她,牧云大哥何至于受這閑氣。
起了這個念頭,月嬋便偷偷看看身旁那個現(xiàn)在默然不語的少年。雖然自己和他朝夕相處,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此刻她仍從那張月影中棱廓分明的面龐里,看出讓自己心田熱乎乎的溫柔和堅毅。
于是,當(dāng)張牧云還在心里思忖剛才是不是太過冒失,居然直到那東方振白轉(zhuǎn)身離去才看見他背后那口寶劍時,卻忽然只覺面上一熱,右面頰上不知有個什么溫軟的物事倏然一印,然后便見身邊那少女忽然加快腳步小跑著超到前面去。
這時張牧云愣了一下,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看了看那個捂著臉飛逃的少女,他叫了一聲:
“妹子,小心腳下,別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