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極了，哆哆嗦嗦地低著頭站在女人跟前，像一個犯了錯事的孩子等待著母親的責(zé)罰。
“我親愛的伊莉絲，瞧你可憐的模樣，出了什么事嗎？”
伊莉絲盡力將舌頭捋直，無辜又可憐兮兮地對著女人說：“奧菲利亞，她死了。”
“噢，不幸的孩子，她會在天堂得到神的寵愛。”
“她是自殺，跳進河里死的?！?p> “神會對她網(wǎng)開一面?！?p> “那我呢……也會原諒我嗎？”
伊莉絲問得小心翼翼，卻藏不住從心里溢出來的迫切。內(nèi)疚幾乎要將她的自信給壓垮了，一根蘆葦?shù)妮p撫都能將她推入深淵中去。她痛不欲生，心如刀割。于是，她來向她的信仰請求救贖?！拔液λ懒怂Ｎ掖楹纤团傻?，但是派登又甩了她?！?p> “不，伊莉絲，你的本心是好的。你并不知道他們會分開，也不知道奧菲利亞會沉受不住打擊。”
“但是我不是為了她的幸福，而是為了自己。我想要回我的朋友們。雖然她對我很壞，可我沒想讓她死??！”
“放輕松，伊莉絲。雖然你當(dāng)初不是為了她的幸福，但是她想和派登在一起，無論如何，你確實幫了她的忙。伊莉絲想得到朋友，奧菲利亞想得到愛情，雙方各有所得。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伊莉絲不是認(rèn)可這一點，才聽從了我的建議嗎？”
“那……不是我造成的嘍？”伊莉絲被水汽蒙住了的眼睛又明亮了起來
“對，伊莉絲沒有做錯事?！迸藢捨苛艘晾蚪z內(nèi)心僅存的一點僥幸，“為了自己的都不算錯事?！?p> 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伊莉絲如鯁在喉。
“我覺得這樣不對。人應(yīng)該為他人著想，媽媽是這么告訴我的?！?p> “為什么呢？”
“幫助了他人，就會交到朋友，這樣日子會過得更好?！?p> “說得沒錯啊，這不就是為了自己的事嗎？”女人笑得非常親切，“漂亮的話是用來欺騙別人的，對于自己可不能有所保留。人為了自己做事從來就不是什么羞恥的念頭，這是人的本性。人們按照關(guān)系的親疏、獲益的多寡決定是否給予幫助，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再多冠冕堂皇的話，也不過是白紙上的一行黑字。不是所有人都像財主一樣，有大把的時間與閑錢投入到無限的公益事業(yè)中去的。而且話說回來，財主們的自利意識比一般人還要強烈得多呢。奉獻是一件奢侈品，沒有資本是玩不起的，我們普通人只要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你在說什么??？我不相信！”伊莉絲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她快要被嚇傻了，從她的神明嘴里竟然吐露出不敬神明的穢語?！澳氵@是在教我自私。我不會去做這樣的壞事，我不要下地獄！”
“好事和壞事都是一塊兒來的，還記得我說的嗎，伊莉絲？你在做你認(rèn)為的好事的時候，無法避免的壞事，會不離不棄地降臨在某個人身上。你是一部分人的神明，也是另一部分人的魔鬼。如果說這樣也會下地獄的話，天堂將永遠(yuǎn)是空的。世間有世間的法則，再慘無人道的也是。你若不肯正視這一點，一廂情愿地做著所謂的善舉，那才是會挨天打雷劈的罪孽啊?！?p>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伊莉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別離我遠(yuǎn)了，伊莉絲，走近一點，難道你不想知道為什么派登不再愛她了嗎？過來，我就告訴你。”
女人的聲音甜美得好像蜜糖似的勾引著伊莉絲。伊莉絲已然六神無主，她聽從女人，麻木地靠近那個臭氣熏天的地方。她第一次近距離地凝視女人的臉，光滑紅潤，柔順的紅發(fā)插著枯草也美麗動人。當(dāng)然，最令人無法移開視線的是那對血紅色的眼睛，此時正無比澄澈地凝視著自己。誰能抵擋得了石榴紅囊中淌下汁水的紅色誘惑？
“好孩子，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愛過奧菲利亞。”
不等伊莉絲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女人笑容一斂，繼續(xù)說下去?！澳腥税?，特別是還是孩子的男人，他們還沒學(xué)會珍惜擺在眼前的珍饈，反而對于蓬萊仙閣中的不老仙丹一往情深。神秘，參不透，猶抱琵琶半遮面，足夠的距離才能勾起浮想聯(lián)翩的幻覺。妄想最是令人欲罷不能，區(qū)區(qū)池中之物豈能與之媲美？奧菲利亞實在是到手得太過容易了，就像你說的，一張花癡臉。他們雖然不滿，但是來者不拒，女人再多都是不會嫌棄的。只不過心頭之愛，卻永遠(yuǎn)地屬于那個夢中情人了。還不明白嗎，伊莉絲，你這個送上藍色鳶尾的金發(fā)女孩？”
“我？竟然是我？為什么是我？”
伊莉絲慌張的反應(yīng)讓女人非常滿意，她等這一刻等得快要耗干了生命。深陷泥潭卻不自知，多么可愛的獵物啊！簡直讓人無法不起玩弄之心。
“當(dāng)然是你！只能是你！從一個富有威望的領(lǐng)導(dǎo)者手中奪回你的朋友，很容易嗎？我不讓你這么干，現(xiàn)在你的朋友們早就倒戈回她的懷抱中去了，你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么糟糕。你要鞏固自己的地位，只能推翻她的一切。用愛情讓她殫精竭力，用失戀讓她愁腸百結(jié)。讓她絕望，讓她心死，讓她一無所有，讓她不停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好了，你成功了伊莉絲，朋友們都是你的，派登也是你的。奧菲利亞的死亡只是時間問題，你不過是加速了這一過程。明白了嗎？好事和壞事都是一起來的，沒有戰(zhàn)敗者們填滿坑谷的尸體，勝者憑什么為王？”
女人撩起右手，溫柔地?fù)崦晾蚪z蛋白似的臉蛋。她像一位慈愛的母親，細(xì)心地順著伊莉絲迷人的金發(fā)，陶醉而貪婪的目光流連在這件親手造就的藝術(shù)品上。
“為什么……你的手……”
“你很奇怪，我是如何掙脫了手銬？”女人的手掌感受到了伊莉絲瑟瑟發(fā)抖的顫動，“其實不難，把大拇指骨拗?jǐn)嗑涂梢皂樌摮鰜砹恕Ｎ抑安贿@么干，是怕疼。即使傷口恢復(fù)得快，痛覺也要滯留幾日才會退去。凡人的身體就是這么討厭。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伊莉絲一直都不愿意幫我解脫呀，你不會像我愛你一樣愛我。不過這也無可厚非，為了自己的怎樣都不是錯事。所以說，如果我做了什么你不喜歡的事，伊莉絲也不要有任何怨言，好嗎？”
門牙突然被粗暴地撬開，伊莉絲還未來得及驚叫，一根拇指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捅進了她的口腔。緊接著，一股血腥味涌上鼻腔，沖入腦門。伊莉絲惡心地要吐了，胃液都想給倒空。她掙扎著甩脫女人的手，人摔在地上。她又驚又恐，等不及起身就手忙腳亂地往墻邊爬。沿途踢倒了許多個欄桿和舊鐵桶，一時間乒鈴乓啷的響聲鬧得驛站雞犬不寧。
伊莉絲連滾帶爬的狼狽模樣把女人逗得哈哈大笑，這是她第一次露出瘋子的模樣。眼淚鼻涕掛在一起，身體前仰后合，笑口大開，口水都淌到了下巴上。哪里還有什么知性的儀容？蓄謀已久的歹念終于得逞。她忍耐了太久，無窮無盡的喜悅再也按耐不住，精心裝裱的溫柔終于可以無所顧忌地撕個粉碎了。
“什么是好事？能夠?qū)崿F(xiàn)自我滿足的都是好事！自利就是好事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公平？你倒還和我談公平？你去找??！翻遍世界，有本事你找給我看看！自然中沒有公平，從創(chuàng)世紀(jì)開始神就沒有預(yù)設(shè)公平的存在。善惡有報難道不是幻想出來的？誰有力量誰就有說話的權(quán)力，兔子被狼咬斷頸窩的時候有說過什么嗎？不公平就是給你的公平。”
伊莉絲頭疼欲裂，痛苦讓她起不了身。她覺得胸口燒了起來，連喉嚨也燒著了，四肢在融化，皮膚燙得通紅，血液也都變成蒸汽。再這樣下去，她會被燒死的。伊莉絲回想起奧菲利亞的外祖母，她此時也同那個老婦一樣死不瞑目地瞪大了眼睛，只是雙眼淚水汪汪的伊莉絲已經(jīng)看不清這個昏天黑地的世界了。她聽見女人尖細(xì)的嗓音，咒罵的詞兒一個接一個，毫無遮攔地闖進她的耳朵。
“什么是活？競爭！爭斗！聯(lián)合同類，排除異己，讓自己的后代生存下去。別問為什么，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我就是被這么對待的！因為我贏了，所以才能活到今天。而要是失敗了，看我，一個疏忽，即使是魔女也被當(dāng)成畜生一樣拴著操！生活是多么寬容啊，歹毒的、邪惡的全都能往里裝。你若不去與他們搶食，他們便來將你分尸。你現(xiàn)在不明白，沒關(guān)系，你會明白的。過了一百個一百年，你一定會明白的！”
伴隨著吶喊，一團紅色的熒光炸裂開來，火光四射。一顆星星燒盡了它最后的光亮，帶給伊莉絲一陣暈眩的風(fēng)暴。
人們終于被驛站的異樣所驚動，紛紛趕來。然而他們所見的只是一整面消失的圍墻，斷裂的缺口長著新鮮的毛刺，仿佛是被一雙大手扯斷的一樣。里邊沒有任何人，拴著女人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黑色的鐵環(huán)仍在畫著規(guī)律的擺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