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拉喀拉,五道門鎖一齊轉(zhuǎn)動,巨大的齒輪帶動笨重的鎖條,沉重的聲響像是一架巨型兵器正在上膛。門側(cè)開了一道狹窄的縫,艾琳娜王后纖細(xì)的腰身立刻鉆了進(jìn)來,隨后鐵門就像彈簧一樣迅速歸位,咔嚓一聲鎖上了。
“聽說,你找我?”
艾琳娜踮著步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夏洛蒂的桌子貼近。她雙手攥著前胸的衣襟,不安地揉搓著。身為一國之母的她竟弓著腰,低著頭,膽戰(zhàn)心驚,畏首畏尾,好像坐在那張桌子后面的是威震四方的國王,而不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糟老太婆。
夏洛蒂抬眼看了一下來客,遂把筆擱在桌上,坐等客人上前。就算對方是王后,她也沒有恭敬的意思,反而覺得自己年紀(jì)大,理應(yīng)受到優(yōu)待。不過無論她是身體欠佳還是心情糟糕,艾琳娜都原諒她的這份無禮。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要她別……只要她別提那件事。
“王后殿下,您這是何必?老婆子只是寂寞了,想找個人敘敘舊,也用不著殿下親自賞光啊。您這番大駕光臨,我這兒也沒什么好東西招待,讓我心里怎么過得去?”
“哎,不用多禮了,說了只是敘敘舊嘛,隨便一點(diǎn)也無所謂。倒是你,究竟想和我說點(diǎn)什么啊?”
“殿下主動造訪寒舍,該是殿下有什么要和我說的吧?”
艾琳娜欲語還休,變得像小姑娘一樣扭捏。她賠笑道:“那個東西,你,你從哪里搞到的?”
夏洛蒂用小指掏掏耳朵,漫不經(jīng)心地問:“老婆子記性不太好,不知道殿下說的是哪樣?xùn)|西呢?”
“你知道的!就是……你昨天差人送來的……”
“哦,想起來了,那塊手帕,看來確實(shí)是殿下的東西嘍?”
艾琳娜立刻青了臉,她忙不迭地否認(rèn):“不,怎么會是我的呢?我是說……你知道的……以前的事情誰還記得呢?也許它以前是我的,我以前有過一塊和那一模一樣的帕子,但是被我弄丟了,十多年前就丟了。所以如果那上面有字,一定是別人繡的,可萬萬不是我?!?p> “原來還有字嗎?抱歉,我沒怎么注意。殿下的心兒就是細(xì),十多年前手帕上的紋樣都還記在心里,換做是我,轉(zhuǎn)頭忘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了。”
艾琳娜花容失色。她怪自己總藏不住事,每一次都著了別人的道。不過這也要怨夏洛蒂不安好心,明擺著讓人難堪。她還要恨那惱人的手帕怎么就落入了奸人手中,偏偏又想不出巧妙的辦法來瞞天過海。她束手無策,屢屢碰壁,想著老天存心要在這道檻上摔死她了。于是,像每一個被逼入窮途末路的喪家犬一樣,她抱緊雙臂,掐著胳膊,兩眼直勾勾地要把夏洛蒂盯出個洞來。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惶恐,她的聲音不自覺提高了一個八度。
“你想怎樣?你到底想怎樣?”這只受驚的兔子歇斯底里地尖叫著。
夏洛蒂從容不迫地站了起來,她不顧艾琳娜節(jié)節(jié)后退,硬生生抓住了對方的雙手,把這只縮在墻角的兔子逮了個正著。
“殿下息怒,稍安勿躁。實(shí)不相瞞,老婆子記性不好,以前發(fā)生了什么倒不一定清楚。別擔(dān)心,我是相信殿下的。您待我親如手足,我怎么會做加害殿下的事?然而怕就怕殿下過于矜持,不置可否,讓這事情添油加醋地給別人說去了,這不更加敗壞了殿下的名聲?如果您信任我這個沒有閑雜之心的老太婆,愿意與我推心置腹。出于情義,我這一把年紀(jì)的老骨頭愿盡綿薄之力捍衛(wèi)殿下的貞潔。殿下希望與我一同來對付我們的敵人,是嗎?”
聽完此言,艾琳娜如獲大赦。這只顫抖的兔子,轉(zhuǎn)眼就依偎在獵人的懷抱中親昵地磨蹭。她總是這樣反復(fù)無常,從來想不了多深,在城堡中孤獨(dú)受冷的她此刻光是高興多了一個朋友。
“噢,夏洛蒂!對不起,夏洛蒂!”她一個勁地道歉,親吻著夏洛蒂的手背流淚,好像是自己虧欠了對方似的。“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你會幫我的對嗎?我多可憐啊,我是無辜的,求你幫幫我?!?p> 夏洛蒂拍著她聳起的背,在她耳邊信誓旦旦地說:“那是當(dāng)然,殿下。勇敢地告訴您的朋友吧,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親愛的夏洛蒂,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發(fā)誓直到昨天我都還沒想起這回事。我真的忘了呀,為什么那東西又出現(xiàn)?放過我吧!我的心口腸胃一直都在疼啊!”
“說出來就會好了嘛。我知道,殿下非常希望有人能與您一起分擔(dān)?!?p> 于是艾琳娜哭哭啼啼地把憋在心里的話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
“你知道的,我生下諾曼的時候,陛下去前線抗敵,這一走就是四年。四年了,他一次都沒有回來過,我好心去看望他,卻被他趕了回來。他當(dāng)我什么人?我是他的王后,他三個兒子的母親,他卻嫌我麻煩。我有哪兒做得不對嗎?我關(guān)心他不正常嗎?把我丟在空蕩蕩的城堡里對鏡悲傷,他反而還占理了不是?我只想要他一句安慰,女人是要哄的嘛。陛下不明白,可是,那個人卻明白……他待我像寶,舍不得我受一絲委屈。同時,還不失一個男子漢建功立業(yè)的氣概。他是一個英雄,和陛下比起來,那個人才更像是……”
“不可!殿下,不可說那個不敬的詞。”夏洛蒂將食指點(diǎn)在艾琳娜的唇上,艾琳娜乖乖地聽話。“您只需點(diǎn)頭或是搖頭,告訴我,你說的可是那位英年早逝的將軍?”
艾琳娜羞澀地點(diǎn)了一下頭,時間仿佛重回豆蔻年少。青春不用懂事,沒有約束,這是一個能夠光明正大做白日夢的年紀(jì)??霖?zé)一個少女不經(jīng)世事是一件罪過。因?yàn)樵谌藗冄壑校倥驮撌且粡埌准?,否則就失了純潔。誰要是早了那么一點(diǎn)時候,對世俗人情若有所思了,那她就絕不會被看作是矜持高貴的大家閨秀。所以深陷青春躁動的少女們往往會產(chǎn)生不切實(shí)際的錯覺,仿佛任何禁忌的萌動都是能夠受到祝福的。然而一旦走過那段時光,再去回首青春,看見的只有一連串要將頭埋進(jìn)沙子里的傻事。因?yàn)樯倥羌儩嵉?,她不?yīng)該做出有違倫理綱常的寡廉鮮恥之事。
“我明白那不對,可是那一天我太生氣了。感覺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辜負(fù)了我。我向你保證,只有過那一回,之后我們就分開了,他也戰(zhàn)死在沙場上?!?p> “您愛他嗎?”
“不愛!他誘惑了我,趁虛而入,讓我喪失理智。他知道我是王后,就不該越界的。夏洛蒂,你會為我保守秘密,對嗎?那是一個錯誤,我反省了十多年也應(yīng)該夠了吧。求你,別讓人拿它傷害我?!?p> 艾琳娜再三央求,夏洛蒂再三保證。艾琳娜說得期期艾艾,同一句話她叨叨了好幾遍,夏洛蒂好說歹說地終于將她送走了。
五道鎖的齒輪又在機(jī)械地轉(zhuǎn)動,對夏洛蒂來說,它們無情又聒噪的聲音最能讓人放松。她一邊咳嗽著,一邊踱回椅子邊坐下。從這一刻起,她已經(jīng)不需要再用浮夸的演技掩飾自己的鄙夷了。
“她走了,你可以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