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定云來到了燕云館,見修葺一新的這座別館,果真不同。留云樓和云暖樓一樣,也是三層小樓。所不同的是,我命人在樓下挖通水系,引外面的山澗清溪水入樓前水涇,碧波水涇中植以蓮花,又養(yǎng)些鴛鴦、錦鯉,上以烏木筑一小水榭,幽亭木徑,令此樓依山傍水,旁繞翠竹,綴以四時不同嫩草嬌花,實是這苑中一處佳景!可如今又到隆冬之際,天光陰晦,大雪封天,水涇已凍上了,殘荷枯葉,敗樹寒煙,江南并不多見的數(shù)點烏鴉飛來,一派肅殺之氣,不祥之兆!弄的我的心也不覺冷下來!
我無心看景,抱她上樓,見她精神不濟,忙給她一只套著紫紅錦兜的手爐暖著,替她蓋上被,抬手試她額頭——卻是冷得像冰!趕緊叫暉之來問,慕容勸道:“這是大病,不是一時能好的!阿云她現(xiàn)在切忌著涼!”那道人病得迷迷糊糊地任我施為,我趁機俯身親她額頭,忽又想到,若是她好的時候,又要怪我輕浮!她這人,一向是只許她州官放火,不許我百姓點燈!唉!我認栽了,你快點好起來!
我按暉之的安排,數(shù)著時辰給她喂藥——她醒著的時候,對我說不用我在這兒守她,要我趕快走遠些,去上朝!
你都這樣了,我還上什么朝!我腦子一熱,喃喃對她說,你趕緊好起來!你要是不好,我干脆學我親爺爺做道士去!所有的別人全丟了,連皇后、宮妃和兒女都不管!什么唐國的大業(yè),到那時和我一點關系都沒了!這才能瞧出我倆不同呢!但想了想,作為一國之君,這話可千萬別叫旁人聽了去!傳了出去,朝野人人都知道這道人是我的命門,豈不是誰都可以借此脅迫于我?
熬了十幾日,定云每日昏睡,我做小伏低,每頓好好喂她吃東西,可她吃得極少,大多數(shù)的時日,只喝幾口米湯,就再喂不進了!我靜心扎了幾個六面燈籠,一面畫上她的小像——都是我記憶深處她最美的幾個瞬間,另外幾個面默上《楞嚴經(jīng)》——我最信任的法眼大禪師文益告訴我,這個幫人祈福非常靈的!
那一日清早,道人好似恢復了些個,用戴著鎮(zhèn)命金環(huán)的手敲著榻沿,對我道:“餓了,給我碗薄粥喝?!?p> 我聽了,如聆佛旨,從一旁的長椅上的冷被窩里爬起身給她端粥去了——長日無事,我抄了幾卷經(jīng)替她祈福,自己這一天里也只吃三頓清粥——廣慧寺的悟空禪師跟我說過,有求于神明的時候,就要吃得寡淡、做得淡泊、想得恬澹,我想我這半個月是真的做到了!那定云燒退了,又吃了粥,似來了精神,沒心肝地甜甜笑道:“我不妨事了,定會好的!再養(yǎng)幾日,仍去醫(yī)館照顧病家,便再也不會被傳染了!”
“你敢!”我的臉不覺氣白了:“你個厚臉皮不知死的妖道!你有什么過人醫(yī)術?這次要沒暉之先生救你,你早見閻王了!你心里不在乎朕,總在乎兒子吧?還要去那兒,慧兒就沒娘了!這回朕心硬了,隨你去,死在那兒我也不管你!”
那道人笑得漾起梨渦,手指頭從我的鼻梁輕輕刮下去,直到嘴唇:“你對我沒那么狠心!皇上!方才我夢里,聽見你說要為我去當?shù)朗磕兀≡龠^幾日,你放心放我去!我的方子分人分治,能治好很多人!且這回,再也不用怕給染上了!伯玉,能用自己所學做有意義的事,本先生特別高興呢!”
我見她這樣,心里也暗高興,卻提醒她道:“你可別大意!暉之說,熬過去要三個月呢!”
耿道人難得這么歡實,坐起身來道:“別忘了,我也是醫(yī)者,我如今胃口已開,高燒已退,已挺過去了!沒事了…皇…伯玉,明兒上朝去吧!”
我握著她的手道:“眼下沒仗打,唐國災異也向好,朝里沒什么事!朕難得有暇,先生若痊愈了,便看在以往情份上,陪朕玩一陣!”
耿道人帶著一股子感激之意,沒抽開手,對我道:“這回我欠你天大的情,便依了你吧!我躺了這么久,渾身不得勁,皇上,陪我出去賞雪如何?”
我聽了,披了玄色寶裘,挽著她出了樓門。耿道人裹了紫狐毛裘,披了頭發(fā),不聽我勸自從小樓門前走到木徑上的雪地里,抄起那雙沒留指甲的美手捧了一捧雪,笑道:“可惜沒有應用的東西,否則我能削個銀元寶玩!”
“你就胡謅騙人吧!朕算瞧出來了!這東西,就是靠火煉的,沒有火,用手?……”我笑著“嘖嘖”幾聲,黑狐裘衣紋曳動,我專注地盯著她的手:“騙人的江湖伎倆!你定是用什么迅捷的手段,趁我沒留神,中途拿銀錠換掉了!”
“非也!你從不相信我這套黃白之術,今天就讓你當面看看,叫你心服口服!”定云說著,揚聲喚過暉之,那慕容以為她病勢有變,急匆匆跑了過來,一見她這樣,倒吃了一驚,只見定云不慌不忙道:“慕容,你幫我去那舊館里取一只黃楊的小箱子出來。我讓這廝見識見識!”
慕容的小麥色臉龐表情靜穆,心事重重地瞧了定云一眼,那關切神色讓我暗妒!他開口要問什么,抿抿嘴唇,沒有說出口!暉之游移著去了。我看著阿云的清瘦的身影,著實擔心,向前攙了她的冷手,問道:“你不會是趁我昨兒什么時候打盹的功夫,偷偷用了修元丹吧?那可不是好藥…阿云…這些個把戲,都是玩樂的,你眼下還是養(yǎng)病要緊!”
那妖道絲毫不以為意,蹲身抄起一堆雪,隨意修了朵小小蓮花,托在手里,轉(zhuǎn)了一圈:“沒事兒!我不曾偷吃什么藥,是因上一場病養(yǎng)得甚好,再加往日練了武,也總練出了些底氣!這便不妨事了!皇上…等過幾日我養(yǎng)瓷實了,定還要去救人!你若想我開心,想我好,便放我去!”
我眼中盡是憂思之意,望見她深邃絕美的眸子——她神色坦然,雖病著,整個人卻沒有蕭索之氣,依舊似一卷流云,一汪活水,那精氣神活泛著呢!我不解道:“去幫別人,真的讓你這么開心?”
定云眼中情火烈烈,閃著她那纖長美睫凝眸顧我,手中那雪制的小蓮花依然旋著,已懸空離了她的手,她肆意而笑,態(tài)度疏狂:“對??!只要在外頭,讓我天天見見不一樣的人,聽聽不一樣的事,再用那拂塵功打幾個壞人…我定云道人就開心了!”
我看她這個樣子,一時心迷!暗想此時若有美酒、肥雞,想必她定會坦然坐在這水榭亭中,滿手油漬,抓起雞腿就酒就大嚼起來!直吃到?jīng)]胃口了,酒也夠了,又沒心肝地倚在亭柱上大睡,宮里頭——不!這滿天下,哪有第二個這樣的女子!我見她那樣子,不覺呆了一時,脫口低語道:“愛妃所想,亦我所想!只要你這回好了,我隨你的意!”
“伯玉!你這般待我,我也不是呆子!這么美的雪景,只恨這身子不行,要不然,龍腦烈酒、香烤肥雞,都是我的所愛!只是……”定云換了女兒態(tài):“皇上…你要聽勸,以后我還能喝酒,你可千萬不能飲了!”
我的心早化了,她到底什么好,我說不出!我只一霎覺得為她送了命也甘心!
一時暉之來了,取了那只箱子,阿云脫手丟了冰蓮,就在地上開了木箱,我見里頭都是些瓷壇子,打開看時,都是些個黑乎乎、紫兮兮、黃澄澄的粉末!阿云拿起壇里配的木勺子,調(diào)配了一時,將幾種粉混了一混,裝進一只圓的朱漆盒子里,抓了一把雪放進盒子里,將盒蓋嚴實了,對我和暉之道:“看好了,我不曾使詐!如今先制個銀元寶給你們長眼!”
她又取了白雪,略略削了幾下,成了個元寶狀的銀錠,聽得那盒中悉索有聲,阿云開了盒,一手將盒中的黑糊東西往那雪元寶上倒,另一手迅速捏著那黑糊東西,在雪胎上牢牢包著,仍是個銀錠的樣兒。一時那雪化去,黑糊東西卻漸漸干透,在我的眼皮底下化成了銀子!沒干透的地方,還往地上滴著銀珠呢!
不由我不信!這法子玄妙!確實不欺我的!我贊道:“愛妃的法子高妙,往日不曾細看,今日看了,知道‘先生’著實有本領!定云!在雪里站了半天,快回去躺著!”
“待我想想法子,把這蓮花燒成金蓮,漂在水上,尋個月夜,再使輕功踏著舞過去,定比那南朝潘玉奴的步步生蓮更好!”那妖道露齒而笑:“也不枉有個什么人,上回在清暉殿罵人家是冶銀燒金的妖道了!”
“你可受不得冷!咱們回樓里,先生爐火暖著吧!進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