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云自抱了她的箱子與我和暉之走到小樓中庭,步下已軟了,卻挺著身板笑道:“就這兒,寬敞,又好散煙氣!最適合燒金了!”
我見她的興致高,便吩咐留下使用的其中四個宮人,去舊館把定云舊日用的金爐與銀鐺全部取了來,放在庭中,定云道:“看,我再來一種更簡單的!”她看了一圈,找了留下來的身材最小巧的一個小姑娘,問道:“小妹妹,你幾歲了?閨名為何?”
那小女子道:“回娘娘,小女名叫付竹君,十四歲了?!?p> “好!”定云喜道:“你這姑娘手指纖細,指骨極為修長,適合練這黃白之術!我便收你作徒弟吧!”
我心里暗道:“你選徒弟要手指頭長的…真稀奇!”
定云道:“竹君,你來!隨便抓一把雪,聚成個銀錠子樣就行了!”
竹君依言做了,定云在箱子里取了一種糊狀之物,塑了大形,接過雪錠裹在外頭,道人拿指頭摳了幾下,便投在金爐火里,少頃就聽嗶剝嗶剝的聲音,定云道:“好了!”便熄了火,拿撥火鉗子搛出銀錠,放在雪地冷了一時,便拿給我看!這下我一瞧,再拿給暉之看!不由連我也動了歪心!這銀錠和官府督制的一模一樣,上面印記的字都給這道人仿出來了!這要是大量煉出,貼補國用,我們大唐國豈不要得天降橫財!我不覺厚著臉皮露齒大笑:“耿娘娘啊,朕的耿先生!您這大才能否多多施展,多做銀兩貼補國用?”
定云點了我的太陽穴,哧哧笑道:“你這昏君貪心了不是?這要多做了,會犯天條的……”
“別說那些話,我可不信!”我道:“說實話,為何不能多做呀?”
定云咳了幾下道:“這是‘藥銀’,賣相、份量都不差,實際純度卻差,若大量行世,天下必亂!再說,要制此物,雖有原料,這原料獲取及配制之法,都極為苛細繁瑣,所以斷然做不多的!”
我點了點頭,攙了她的手,問道:“你以前拿雪握在手里,直接化銀,號稱搦雪成銀,必是騙人的吧!”
“那是材料在我手指甲里藏著,用道家內功助些熱力就得了!只要東西配好了,任你在銀胎外頭貼了封條,我把它抱懷里,它也能成銀子!”
我心里嘆服,對定云道:“道人,你要長命百歲的!每年用你燒的這些金銀,做幾個天下沒重樣兒的稀罕東西送給我,以后我可以給兒女顯擺,尤其給慧兒顯擺!想想朕這臉上就特有光彩!”
道人臉上嬉笑的神情頓收,一瞬靜穆地望我,眸光卻如雨后落紅、秋后黃竹,柔弱溫和,不可言說:“你是個皇上!不好天天迷在這個上頭!這些東西,是玩樂而已,對社稷無益的…你還是以朝事為重要緊!”
“唉!”我由衷嘆了一聲,怕今生也丟不開這纏人的寶位了!“煩呢!……”我想對阿云說,我向往隱逸生活,追慕杜甫,想有朝一日退下來,將自己以前寫的、弄散的、被父皇處理了的所有詩詞,都理出來,出個集子,就叫《草堂詩》!最好再弄本書法集,好好的揚揚名……可是這種話卻不能出口,我怕說出去就惹事!當下我深深瞧了定云一眼,兩下神會,她什么都明白了,也就不再勸我。
我人坐在燕云館,朝上的消息卻是由寧安天天傳給我的。這日稍晚些時候,我冷著心再次看了一通太弟新寫的《乞辭位歸藩表》,寫了一大通勸慰的話,叫他繼續(xù)好好干,千萬別推托!末了,點了幾句重話,料來他這陣子不會再寫這種上書了!寫罷扔在發(fā)回的奏書里,便早早擁著定云歇了。
然而,這一夜注定不安然!我得了個夢,夢境險惡萬分,以致于我一直懷疑,這個所謂的夢是敵國方士用秘術對我作的圈套!然而噩夢醒時,了無痕跡,卻著實觸動我心中隱微,對誰都說不得——就連耿道人,也說不得!
這夢境起于一團蒙昧。我只見團圝明月懸于中天,怎么仿佛又在秋日里了。我依稀憶得方才與馮延巳兄弟及韓大人飲酒談詩,散席之后,他們幾人不知哪去了,只有我一人踏著一地枯葉而行,忽地起了一陣狂風,卷起落葉,我竟也身輕如葉,一瞬被風卷進就近的一口枯井里去了!
我心知是夢,拼命抬眸,卻怎么也不醒!完了,上不見光,下通幽冥,我該怎么辦?
手足無措之時,我卻見到了當年給我處死的馬道元道長!我想,今日落到他手,無論如何也要先告饒再說!于是一襲白衣秀士裝束的我,單膝點地跪在青藍道服的馬道長面前——我記得,他當年被我追回處死的時候,正是穿的這身衣裳!我沉住氣虔心道:“馬道長,當年朕害了你之后,母后也為你殉情去世了!這件事我一直非常后悔!我是真心后悔了!馬道長,你看耿氏定云助你的份上,饒赦了朕吧!”
馬道元陰笑幾聲,朝我逼過幾步:“皇上好手段!你這一世,將自私自利、假仁假義做到極致,輕易沒人看得出!可惜你瞞過世人,瞞不過神明,瞞不過天道!唐國基業(yè),不過三代,你也將被真龍所困,再難翻身!”
馬道元凜然出言,激起了我的傲氣,我霍然站起,覺得自己又回到年輕時分,泰然立著,叱他道:“妖道莫要胡言誹謗!你當年興起妖言,拐帶太后,你是有罪的!朕是誅殺過許多人,可都不是因為私怨,我那樣做,完全是為了唐國!何來假仁假義、自私自利之說!簡直是一派胡言!你在人世,朕尚不懼,何況如今?鬼物速退!”
“哈哈哈哈!”馬道元揚聲長笑:“欺心之言吶!不論別的,李璟啊李璟!你想想,當初你在先帝柩前發(fā)誓,兄終弟極,到底是否真心?”
我一時覺得問心無愧,坦然回道:“自是真心,我心敢剖日月!”
“天大的騙局!你心所思,無非三途!其一,穩(wěn)住兄弟,使其不生鬩墻之意;行緩兵之計,令你親子暗中積蓄實力,伺天下歸心,以子代弟,無人不服。其二,你不準你弟歸藩,是怕他以太弟之名掌握雄兵,一旦動了野心,則你如身臥虎狼之側,寢不安枕矣!其三,你靜觀時局,若唐國可為,你便在你生前伺機撤掉太弟,換上兒子執(zhí)掌君位;若一旦亡國征兆顯現(xiàn),你便一力推給兄弟,如此一來,保你自身帝系永世立于不敗之地!對了…對了,不止這些呢!你還防著你的兒子呢!不到你喪生之日,你絕不肯將帝位脫手,你的兒子不得儲位,威信也永遠不能壓了你,任憑外邊風云變幻,你的君位穩(wěn)如泰山吶!”
我被他說得心亂,挺身強辯道:“我既掌君位,儲位存廢,在吾一念之間,何用你這九幽之人來置喙?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為兒子考慮多些,為自己謀個平安都是天經地義!”
馬道元仰面狂笑,拋了句話道:“有朝一日,定云擋了你的路,也會死在你的手里!”
“不可能!我愛她猶如自己的眼睛,怎可能害她?”我心更慌了,眼里恨得似要噴火,望定了馬道元的衣領,伸手向前亂抓:“朕今被鬼魅所制,唐國高士速來救駕!”
我正在意亂神迷之時,只見一個碧瞳紫髯的仙客憑空出現(xiàn),對我打了個稽首道:“圣上勿驚,吾乃漢家天師張道陵,特來救駕!”又對馬道元道:“道友向來通透,今番卻糊涂了!天劫未至,汝安可妄動?吾等同去吧!”
我嚇得冷汗遍身,一時驚醒,聽外邊風聲呼呼入耳,景遂的上書掉在了地上,我伸手在被里抓住道人的手,她睡得安詳——果然將要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