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淚

　　田英出發(fā)的時候，靈若很傷心——田英進(jìn)龜首殿的那天，沒有再回上元縣的宅子，而是僅僅帶著一把短刀，跑去見了朝中大臣張易。我沒有料到田英走前會去找張易，可是后來我猜到了，他定是知道張先生出使過契丹，他準(zhǔn)備采取張先生用過的最兇險的一條道——泛海通遼！去找張易，是為了一件事：地圖！

　　派出去的八個人，除了小田，沒有一人有這魄力——他們都走了旱路，第一批的三個人護著陳處堯，走的是常規(guī)線路，因為泰州已失，泛海頗難，所以他們以為憑一身武藝，可以躲過周軍防線，硬闖也不會吃虧——結(jié)果就是以卵擊石；第二批的三個人，喬裝改扮，分開從不同地界溜出，可柴榮布軍嚴(yán)密，他們也沒找到機會。陳處堯及天機六子的犧牲為田英贏得了時間——田英扮成了契丹人，靠自己在江湖上的遼國商人朋友引薦，混在契丹皮貨商隊中，利用周人檢查的疏失，泛海多日，終于在李德明二人使團被扣之后的十日后，到達(dá)了遼境。

　　但是，他還是百密一疏——他雖經(jīng)易容，可契丹人和中原人的骨相是不同的。而周主竟早就對遼國也存了心，所以，當(dāng)田英踏上遼境的那日，他已經(jīng)被周國暗樁盯住了——他要見到耶律璟，自然要有傳話的人——他使的敲門磚，是我按他提的要求準(zhǔn)備的——一大缽瓜子金（全是陸老捐的！陸貴良一直想為國效力，這次契丹的所有開銷，全是他的），他找的人，是他在契丹王宮唯一認(rèn)識的一個人——當(dāng)年推薦他擔(dān)任遼使接風(fēng)宴廚子的老宦官鶻子奴。

　　鶻子奴老眼昏花，早已不記得他了，且鶻子奴老人雖然貪財，且摸不清田英的真實身份，不敢貿(mào)然的回絕他，可是他卻不能幫田英——確切說來，他連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遼主為人陰狠冷酷，老人在宮中快四十年，自遼主即位，就一直貼身侍候在他身邊。雖然表面得個平安，其實暗里不知經(jīng)了多少生死之劫——最近，他的徒弟好好的為遼主伺弄一只鷹，結(jié)果那鷹得了急病死了?？蓱z這徒弟卻無端給他猜疑不忠心，竟活活給打死了！老宦官日日擔(dān)心下一個會輪到自己，噤若寒蟬，又淚如雨下地為了愛徒枉死傷心，無論如何也沒心思引田英去見耶律璟。但田英答應(yīng)老人，如果老人讓他見到遼主，他就會帶老人回江南，讓他永遠(yuǎn)逃離契丹！

　　老人看著感激涕零，他雖然以為田英只是說說而已，但最后還是決定代他通傳。田英見到了耶律璟，但是他的殞滅之路也從此刻開始！

　　蠟丸里的求兵信，遼主是看到了。也不知遼主是目光短淺呢，還是想置身事外，反正他又一次沒有派兵援我——非但如此，不知聽了誰的攛掇，他也選擇了暗殺田英！

　　我的女婿劍法通神，暗夜里，他縱馬疾行，只用短刀近身刺擊了多名刺客，臨走還帶上了鶻子奴同行。

　　不論遼主派了多少人，他們始終打不過田好漢——一路奔?xì)?，小田和老者，終于來到了清風(fēng)驛。

　　在那所熟悉的大驛站里，小田迎來了他的宿命——他的同門師弟，周國暗樁簡陌！

　　如果不是田英說出來，誰也不知道簡陌這個人——可能當(dāng)年教田英武功的那位莫干山隱士，恐怕也已經(jīng)想不起他了！然而，田英認(rèn)識簡陌，而且簡陌也不可能打得過田英。

　　田英和簡陌，在清風(fēng)驛對劍——他根本不想殺了師門最末的簡陌，是被迫才和他對招的——簡陌說，田英是他的克星，毀了他的前程，他的余生都要用來追到他、殺掉他！

　　小田努力搜尋著記憶，從吳越回來，他再也沒見過不成器的師弟，怎么可能與他有仇？

　　可是簡陌說，自己的大好前程，都是給田英斷送的！當(dāng)年，他先田英一步，以較優(yōu)的表現(xiàn)做了周將荊罕儒的心腹侍衛(wèi)。田英奉荊罕儒密令刺殺番使，簡陌一直奉命跟在后面監(jiān)視。后來，田英多次易容，簡陌技不如人跟丟了，又后來江南傳言番使被刺，暉之他們各處搜找刺客，簡陌知道田英成功了，就回周國通報。誰知追田英時，一路奔波，食宿細(xì)事太苦，簡陌在客店大病一場，耽擱了好一陣。等他病好，好容易回周國時，卻聽說田英反出周境、投了唐國。荊罕儒暗里也查了簡陌，認(rèn)為簡陌一定也投了唐國！簡陌苦口求告，荊罕儒也不肯把他留在周國境內(nèi)了。正好，簡陌在學(xué)藝的時候和田英一樣學(xué)過契丹話，于是荊罕儒上奏周主，派了簡陌率暗人在契丹作暗樁！

　　那簡陌，開始學(xué)藝的時候他還是個身嬌肉貴的公子哥，他爹是吳越國的禁軍將領(lǐng)，只因當(dāng)年錢弘倧和胡進(jìn)思對著干，他爹選錯了錢弘倧而被滿門抄斬。十一歲的簡陌帶著一般的武功，躲在莫干山?jīng)]回，只因搜捕的人懶怠而逃過一命。正好他師父也支持錢國主，且又與中原才子韓熙載、史虛白有舊，簡陌于是得了師門掩護逃到中原，簡陌在師父好友史虛白和韓熙載二人的資助下在中原立足，后來他師父的好友韓熙載在唐國根基已穩(wěn)，寫信要還在少年的他同來。因他的故國吳越和唐國是宿敵，他謝絕了韓大人同來唐國發(fā)展的提議，選擇留在中原。他生在吳越，長在中原，后來投軍，在荊罕儒帳下干了幾年。如今不到三十的他因為田英竟給派到遼國去作細(xì)作，連上級的面都見不到，還有什么指望？

　　田英畢竟是田英！他聽了簡陌的話，立刻勸他投我們唐國——可是簡陌卻不肯，因為他這么些年，已經(jīng)在周國娶了妻生了子——來的時候，周主扣下了他們一隊細(xì)作的家人，周主還親口答應(yīng)他，只要再等幾年，等周主打下唐國，轉(zhuǎn)頭遼國收了燕云十四州，就會迎他回周國拜將，到時就可以和妻兒團聚！

　　田英無奈拔劍和簡陌在清風(fēng)驛拼了一回命，遼主的人和周主的人都?xì)⒌搅恕|主的人是鶻子奴留記號叫來的——老兒的一個最愛徒弟伺候遼主不稱意，只因一只鷹的死便當(dāng)場被打殺，遼主將老兒剩下無辜的徒弟和其它與此事有關(guān)的人都關(guān)進(jìn)了天牢，鶻子奴淚盡啼血，苦苦向遼主哀告！耶律璟最終說道，與此事有關(guān)的都要處死，但容許老宦官自立一件大功贖罪，同時也可保住與此事無涉的、同是他徒弟的一百多名小宦的性命！

　　老頭心想也沒什么功勞可立，便只是磕頭！遼主提點他說，自打前年皇舅來聘江南，為盜所殺后，舅舅手下的人一直要朕給個說法。朕聽說，舅舅被殺時，身邊伺候的人里頭好像有你啊……

　　鶻子奴聽了，心里打定主意，只要隨便見個漢人就誣他是前年殺害遼主舅舅的刺客，正好真的碰上了田英！這老奴根本沒有認(rèn)出田英，只是田英此時的出現(xiàn)合了他的意！

　　于是，就這樣，遼主輕信了他的話，為了給舅舅報仇，也為了徹底斷我求援的念頭，他決定再次派人，所謂“以牙還牙”，潛蹤追到我國境內(nèi)再動手——在動手之前，鶻子奴已經(jīng)和田英喝了一碗放了慢藥的青果酒——田英原學(xué)過辨別暗毒，只是對他救的這個，一心悲悼徒弟的可憐老者，一點防備也沒有！鶻子奴這個老宦，沒有想到田英真的會帶他逃離苦海，其實，在田英接他逃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很后悔了?？伤麉s輕信了遼主，他以為自己也飲鴆一死，把命賠了，不僅不算愧對這個一心想救他的人，而且還能救他一百多個小徒的命！

　　老兒死也不會猜到，耶律璟這廝也是做了皇帝的人，他那心早黑透了，當(dāng)時他答應(yīng)老兒立功贖罪，可保其它徒兒性命的話，根本就是騙人！遼主多疑，為了一只鷹殺害鶻子奴的惹事的那個徒弟，原是醉酒而為。酒醒了之后，他覺得虧心，怕自己睡覺的時候，眾宦者合力反了他致他于死，于是把一干原關(guān)在天牢里、不論與此事有無干系的宦者全秘密處死了，鶻子奴最心愛的另外幾個手下都已殺盡了，但遼主一時又覺得老人是舊人，且尚算忠厚，十幾年的相處，想來念想總多過一只鳥兒吧？便不舍得他死，騙一騙他罷了！騙他也要把謊編圓！當(dāng)年遼主舅舅一死，他的手下一直不服，我唐國又遲遲沒交兇手，遼國皇舅一派的人越鬧越兇，正好鶻子奴指認(rèn)田英是刺客，遼主當(dāng)然就坡下驢、以假作真了?。ㄆ鋵嵰餐岽蛘。?p>　　周主的人自然是簡陌一路留記號找來的——這么多年，他都在練跟蹤術(shù)，就為了出以前的氣！然而重傷的田英與他們血斗，將兩派人都除盡了，師弟簡陌，只因是師弟，最終給他放了，就是簡陌把“唐國最后一個契丹使”的死訊告知了他的上級，周主接報后，只是對人說著我的狡猾，這件事后，我心里流的血淚，他又怎會知道！

　　田英呢？他心里存著想頭，要見他的靈若和她肚里剛懷的孩子——為了阿靈，他放下劍，放棄了江西，放棄了名利，可是如今卻為了一封不值得的蠟丸書，折掉了自己的性命——

　　李德明他們被執(zhí)了二十多天后的一個暴雨夜里，靈兒哭著拿玉牌到清暉殿來求我派醫(yī)師去救田英，我立即帶暉之和杜老前去，定云騎著驢子等在朝天門外非要去，大家用了死力，還是沒能救下中毒的田英——田英走了以后，阿靈不聽勸，挺著肚子坐在他墓前三天，最后，又是一個雨夜，我的阿靈因胎死腹中而亡——她死的時候，阿云、暉之、杜老都在，只有我不在——我迷糊了，真記不起！不知我被困在宮里處理什么要緊天大的事呢？！

　　清癯瘦削之極的我，此刻穿著一身黑底描金龍袍，包在狐皮毯里，身子打顫，頭疼欲裂，模糊憶起——揚州丟了，賈崇和蕭闕的人馬給周兵抓住，賈崇和沉玉給柴榮的人盯得死死的，一點作為也不能有！

　　靈若和小田出事以后，我沒有去送他們。我覺得，我已傷心得近于麻木了。我恨自己，竟然相信契丹主會來相援，我恨自己竟然派自己的女婿去踏足險地，可我更恨周主柴榮！要不是你這賊放著好好的大朝之君不當(dāng)，偏來攻我唐國，我至于出此下策，派使求援于遼邦戎主嗎？

　　接下來的幾天我哪都沒去，自己窩在龜首殿——凝煙領(lǐng)人滿宮找我，都讓寧安給推了。

　　田英臨死的時候，用他那不入流的字一五一十的把這些寫下來遞給了我，我接過文章看了一眼就撕得粉碎！你這無賴、寡情的小賊！我就說當(dāng)初不能把靈若嫁給你這武人！你這賊把我靈兒連累死了！

　　我可憐的女兒！父皇準(zhǔn)你劈破金籠而去，誰知這還沒幾年，你與小田竟還是遭此劫難！父皇想為你大哭一場，可是卻不能——所有人都知道，太寧公主早已離世！劉老將軍守在壽州這么辛苦，每天都有人降敵跑路，父皇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這件事上寒了他的心！你和小田，其實不管父皇怎么躲，怎么不愿意承認(rèn)，你們都是父皇害死的?。】晌矣帜茉趺礃?？除了契丹能救我，還有誰？！

　　我坐在龜首小殿里，卷著一條狐皮毯，嗚咽飲泣，小何回來吿訴我說，有定云娘娘領(lǐng)著，公主駙馬的身后事已處理妥當(dāng)了，按我的意思，這事兒所有人都瞞著李妃呢。

　　可憐的李玉涴，我傳蠟丸書時，自然不叫她知道，靈若回來求我救田英的時候，她也沒在場。田英中毒回來以后當(dāng)晚就不行了，我和定云偷著去看他時，又沒告訴她。直到三天以后，阿靈出事，我故意提前安排她和紊紊、水清去廟里為唐國祈福，所以她仍然不知道！

　　昨天，她跑來找我，我推說朝事太忙，沒空見她。她闖進(jìn)清暉殿問我可知道阿靈和小田為何許久不來，也沒個信兒？我沉著臉騙她說：“小田一直說要去江西，如今竹墨傳信來說，因戰(zhàn)事，現(xiàn)下金陵貿(mào)易難做，小田和靈若跑江西去了！”

　　李妃也不知信不信，我表面盡力裝得無所謂，可我心里實在太苦了！撒一個謊要用十個謊來圓！天！帝皇，做到我這樣，還有什么意趣？名字，沒有了；江山，被搶了，兒女，保不住；心事，說不得！連哭天搶地一場，也不敢??！

　　天，陰沉沉的，雨極大！我愿縮在這小小的龜首殿，不見天、不見地、不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