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暉之來到紫極宮時,王研早給抬走了。暉之領我來到紫極宮核心所在——紫極堂,之前譚紫霄正是在此修煉,潘易、史守一和定云,也都在此煉過藥。暉之領我到之前譚國師的專座上坐了,拿了個小錦盒,對我道:“之前天機子讓阿云帶著小桃木令離島,后來阿云又被您追回來,此物也就跟著她回到唐宮。大小桃木令有一項特點,兩對冰玉經(jīng)前唐呂祖煉化,靈性相通。我找到竹君,叫她找出桃木令,我從令牌下取下這對黑白小冰玉,懸于堂中,一會兒請您站在寶玉正前方,我催動密術,會有黑白靈光出現(xiàn),令您其身不動而心入幻境。此乃道家奇術‘幻花境’,在此玉中存著念力之人,道術極為高強。我懷疑正是呂祖也未可知!您無論看見什么,都莫要驚慌,勿生惡念!否則后果堪虞,圣上慎之!”
這一套把戲,定云已玩過多回。我本來以為純屬騙人的心理操控之術,誰知卻屢屢探得我心隱微,幻境所示,多有應驗!但今日桑田滄海,我甚怕心中秘事為旁人所知——但是想想暉之,還算靠得??!再說此時阿云性命,握在暉之手中,我又豈能有別的選擇!
于是,我轉(zhuǎn)眸朝暉之含怒嗔道:“快點!朕曉得!”
八卦冰玉在暉之低低的念咒聲中,迅速地轉(zhuǎn)動起來,在我進入幻境之前,記得那黑白寶玉化作黑白二道強光,中間兩個圓球也隨之極速運轉(zhuǎn)起來,最終形成八卦形的圓門,圓門斜向一開,我已心入幻境,似幻似真,我邁著虛弱的步子,放著膽子挪進去。里面的情景,我再熟悉不過:階前百花盛放,姹紫嫣紅中,屬于我的那扇宮門永遠鎖著,連朱漆黃金窗也鎖著!然而我慶幸,我現(xiàn)在站在外頭!當我低頭一看,暗吃一驚,原來身上,已不是那件玄色如意珠龍袍,而是換了一件淺青綠的寬袍,頭上龍吐珠朝冠也沒了,成了一頂白玉頂冠。掌中也莫名多了一把一個字也沒題的白扇。我知道,這是在玉里存念力的高人在指點我,他告訴我,我要想開心如意,就只有退位隱逸。然而,這對于現(xiàn)在的我而言,是絕無可能的!唐國現(xiàn)在這樣,我怎能在此時下來!我于是心念一動,舉步靠近那所看不清名字的寶殿,扶窗而望,卻見里頭有人穿著龍袍在走動。我不由急怒,莫非有人趁我勢衰運敗,已生篡意?!
我本要出聲喝止,可轉(zhuǎn)念一想,高人果然不凡!他莫非暗示我將來接位的人是誰?想到這,我手扶窗欞向里面偷看,卻始終沒見里頭那男子的正臉。我從后影來猜——身材高挑清瘦、骨骼清奇,看起來太弟和弘冀,都滿足這個背影??珊爰缴聿南鄬齻?,太弟也比這人精瘦些,好像這也不是他們倆啊。我一驚,全身血氣亂涌,亂想到:我從沒親身見過周主,這人莫不就是柴榮!莫非他打下唐國,也覺得我這金陵好,遷都到這兒來了,占了我的宮宇?我心里怕的不得了,耳邊又傳來《檀來》之曲,這是向士民百姓宣布王化的曲子,是頗常見的軍歌!我不由傷心地捂著耳朵,蹲在寶殿前,卻聽里面?zhèn)鱽砟钤姷穆曇簦帮L云偶不來,寰宇銷一略。我欲烹長鯨,四海為鼎鑊。我欲取大鵬,天地為矰繳。安得生羽翰,雄飛上廓寥!”
蒼天!這首詩我熟悉!是宋國老寫的!當年我軍打了勝仗,占了湖南,在小宴上,少不得宮伎、花奴擊羯鼓作舞唱歌,他為了諷諫我,就寫了這首詩,可轉(zhuǎn)頭,他這老兒多吃了幾杯,就對一個席間的小姑娘動手動腳的。其實我對他這樣做很是鄙夷,可是想著大好的日子,他難得奉朝請來一趟,別寒了他的心!于是我轉(zhuǎn)到里頭寫了一個手札,反叫他別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又說要把他調(diào)戲的那個十六歲小姑娘,叫陳氏的,陪了嫁妝送他為妾。那年老頭子都60大幾了,這小姑娘才16歲,想想真替她可憐!本來我還想著老爺子可以知難而退,謝絕了這事就當沒發(fā)生過,可誰知老爺子對我根本沒有恭敬之心,順嘴就答應了,連跪下謝恩都沒有,直接拉著陳姑娘走了,更有甚者,陳姑娘的丟人事,宋國老提都不提。宋齊丘后來見人就說,他寫這首詩是勸我的,可我一直沒參悟,野心太大,又沒本事,簡直辜負了他的期望……
?。犝f陳姑娘嫁給宋老之后,因為沒法給他生兒子,被宋老和家人欺得不行,沒幾年就自盡一死,香消玉殞了?。?p> 我想起這件事就厭惡,對誰我也沒提起?,F(xiàn)在在這幻境里又聽見了這首詩,我不覺又生了另外一種想法,會不會是宋國老他自己真的有這種爭天下奪權位的野心,怕我知道了輕饒不過他,故意說是寫這詩來勸我的呢?
我越想越疑!會不會殿里的這個人,是宋大人擁立的,和宋氏沾親帶故,卻跟我李氏沒半點聯(lián)系——有可能!絕對有可能!宋國老至親的族人,在他來投我父皇的時候,確實零落不少??伤问鲜莻€大族,怎會沒人做得皇帝?肯定是的!我越想越恨,竟想踹開門把那個人揪出看看,到底是誰?
可轉(zhuǎn)念細想,我進這幻境是為了救定云!別的事再大也得先擱一邊!我晃了晃頭,艱難地立起身子,漸漸清醒了過來,想不去看那屋里是誰,但一時又想,江山若亡,我命且不保,阿云能保嗎?又要去看,猶豫了一時,又見身邊踏著落花走過來一人,定睛一瞧,卻是已亡故了十幾年的潘易!
一身青綠的潘國師,身上正穿著他見父皇獻藝時,我為他設計的那件道裝,見了我,打了個揖,含笑道:“一別經(jīng)年,皇上可好?”
故人相見,我悔恨莫名:“阿易!我悔死了!打閔伐楚,一事無成,反使國用枯竭、軍力衰微,如今周主欺辱、吳越襲擾,良將零落、文臣相煎,災異接蹱、星孛破天,大唐國已今非昔比,我已心力交瘁,潘國師是神仙中人,望你教我……”
“唉!天下原沒神仙。你當年挖開吾墳,之所以尋尸不見,是因被種妃移走,后又被阿云將我改葬在金波園。我一生難過情關,而圣上你卻過得去。方才你我接談多時,你一字未提定云。我知你非不愛她,但她的份量,卻比不過江山權位??梢姡蕶嗯c女寵,在圣上心中不可相提并論!天機原不可泄露。吾一心護你二人,十四年前臨危之期存下念力之時,也只能算到這些了!因泄露機宜,故你入境之時,吾之念力,行將潰散。吾之力散,你之真元便已采得!幻境中事,不可外傳,否則必有大不利!”
我望著眼前那一抹青綠色的瘦影,忘情竭力的吼道:“不是!阿易,你該知我!我本無心為帝,也不是帝皇材料!可我身為堂堂血性男兒,居于九五之位,當此世道,自當懷有化龍之志,征討鄰國,鯨吞天下,為君主所當為!然我私心度內(nèi),不過為了親近的紅顏與兒女骨肉能不被旁人所制而已!我如何不愛定云?若我不愛著她,又怎會在這里呢?家國取舍,實有許多無奈,局外人又豈能知曉!國師若是真高人,求您指點伯玉,救護定云、救下大唐國吧!”
潘國師向我施以一禮,身形漸趨模糊,聲音也飄忽漸遠,提點我道:“澄心細看,讖言自現(xiàn)。曩時,小道自負道術,到重病將死,才知所學無用。只因心有不甘,才拖著殘滅之體注下念力于此玉之中。只為證明吾今生所學,并非無用。錫丸劍法并千劍之術,經(jīng)由宋為,已全授定云,將此讖言奉于君前,望君自察之,早圖后計!”
我揉了揉眼,卻困得不行!強行咬住了下唇,注目向前細看,但見眼前大霧彌漫,潘國師早已不見,那花光錦繡、殿宇樓閣均已難辨。眼前出現(xiàn)了幾行隸書大字道:“黃冠漸離釋者聚,石頭城上盡僧衣。病龍星落真人現(xiàn),云飄煙散各無依。成名不為穿朱紫,可憐生死兩七夕。”
冥冥之中有人推了我一把,只聽暉之喊道:“皇上,黑白二玉互換了顏色,真元收取已畢,圣上不可沉迷境中,快快抽身出來!”
我頹然開目,見自己還在紫極宮中,蕭蕭索索立在原地,何曾動過分毫?便強顏歡笑啞聲對暉之道:“成了就好了。待朕快些拿去,佩在她身上,也好快些治好她的傷!”
暉之肅然道:“皇上容小臣稟告!定云…娘娘她這回,是一定要暫離深宮了。小臣已按譚峭道長書中所示,配出一劑龍虎湯,配合八卦玉的功效,暫保她的性命,而后,仍需攜她回太湖,泡歸墟泉水四十九日才能銷解百毒掌之威。小臣前時不說,是怕擾了皇上心神,圣上恕臣死罪!”
“行了?!蔽乙研幕疑窬?,擺手止住暉之道:“行了,朕知道了。你既如此說,這玉朕要留上片時。明日,待朕送走了孫、王二位大人,就要與定云話別,好歹到后日,由竹君跟你一起護她回去!等到了時日,你定要帶她回來,朕一直在宮里,死等著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