暉之含著淚答應了我,行了個禮,轉(zhuǎn)身離去了。我靜靜坐在譚國師昔日坐的位子上,心里依稀想起了潘易留下的讖語,只覺得一陣心寒,不敢去想。兩片八卦玉已給暉之收在錦盒里,我仔細拿起來,滿心里想的卻只有定云——一幕一幕的往事閃過眼前,化作綿綿情思,理也理不清,說也說不得!我?guī)I的眸子四處尋找,卻在一個蒼玉筆筒里,找到當年阿云練金石術(shù)時,測試藥金硬度所用的刻刀——上面還有她的名字——耿定云,我含著深情撫過這三個字,一時忘情指尖被末端劃破,一滴滴的血滴在晶瑩的黑白寶玉上,似綻了幾朵暗色的紅梅——我施展畫藝,按著心中所定的卷云圖樣,將二玉精心雕作兩朵流云——那有靈性的美玉,受了我的真元與鮮血,已變作巧色,忙完了,我依舊放好,拿到留云樓交給王玉喜,叫他送去配上黃金耳鉤,制對耳環(huán)送給定云。
王玉喜跑開的時候,我心里沮喪到了極點——到了生死關(guān)頭,我這個落魄之君,能護她之處卻微乎其微——也許那個賊子蒯橫舟說得對,我連自己的名字都護不住,怎么能護住定云呢?想到這兒我痛恨著自己的無能,甚至不敢再去看阿云一眼——東方發(fā)白的時候,寧安報給了凝煙,自凝煙以下,滿宮里都開始尋我。憔悴枯瘦的我,第一回丟開寧安和護衛(wèi),無所憑依的在宮苑亂撞,拿著先前找到的“千杯不醉”葫蘆,一個人喝著悶酒,又醉又困,累倒在了千春亭外面的朱欄前——那里是明天擺宴送走孫晟和王崇質(zhì)的地方。
凝煙終是尋見我,把我扶回了昭陽宮。天一大亮,孫晟、王崇質(zhì)在大臣們及二百多隨行使團的護擁下,聲勢浩蕩的來到了千春亭。而我也在鐘凝煙親手悉心的打點下,換上了干干凈凈且最正式的明黃九龍朝袍,頭戴九龍金質(zhì)小冠,快人一步,衣著得體的等在那里——李寧安立在我的身側(cè),張琪原來的位子則換上了從嘉的發(fā)小劉澄。我這種儀態(tài),只是用來騙大臣的——內(nèi)外交煎,面上也得好好的!
我舉了杯,一臉嚴肅地對孫晟道:“孫相!您以前雖然被降成右仆射,可在朕心里面,一直敬您為相!您是為國降官的,其實沒有一點過錯!這次您前去行在,差事難辦,但您也要盡力而為!只要您盡了心力,您放一萬個心,朕向天起誓,一定護好二位的家人,一同等二位回來!”在場的朝臣大都哭了,馮宰相哭得含蓄,常學士哭得放恣,韓熙載眼睛都腫了,陳覺他們也落了淚,只有宋國老沒有露臉——他是父皇謀主,可以說當年正是他一手建立了唐國,作為元老大臣,他反對割地,稱病不來,我能理會得!
孫大人一臉沉重,淚落金杯,稱謝喝干。我一口悶了杯中酒,轉(zhuǎn)面又斟了一滿杯給王大人,自己又猛灌了一杯:“王愛卿,你也是!這么難辦的事,你敢接就是唐國的恩人!辦好了,停了戰(zhàn),你倆有功,也會和朕一起落下罵名;辦不好,唐國灰飛,朕國破身死,你倆也有捐軀的可能。怎么的您二位都不得好!如此危局,立國至今未有!朕知您二人如赴湯蹈火,不論成敗,其忠可憫、其勇可嘉!朕代我唐國子民,謝過二位愛卿!謝謝同往的諸位!”
亭閣中二百多從人共飲一滿杯,聲徹云霄,傳遍數(shù)里!
宴罷,孫、王二位大人帶同使團二百多人前赴周主行宮而去。而我只在晨風里站了一時目送他們,就去了北苑,上了云暖樓——坐轎走到北苑的時候,天又下起了大雨——凝煙撐著淡色黃綾傘,穿著那舊鳳衣站在那里,雨珠濺上了她的鳳鞋,她那曾經(jīng)秀媚而有英氣的眼中,此時全是蕭索的秋意,但依舊含情凝眸于我:“雨大,天氣多變,您隨常的衣袍在昭陽宮存著,少時叫木棠給您送過去!”
我見了,十分心疼,忙叫停了轎,沖下轎子拉了她同坐,拉著手怪她道:“這些用得上你煩心?朕又不在當初定娃娃親時候了!我自心煩,少來陪你,才不是賢妻不好!你說這些,是怪我了!你一向謙謹婉順,待我又極好,最省心沒有的了!小九都被你教成了神童,朕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什么也不必問,只照顧好自己,留心著小九就成了。有什么不妥,全告訴朕,分點心思照顧你們,朕是該當?shù)?!你不知道,耿道人給賊人傷得不輕,卻原來和王研有關(guān),想來叫人心驚呢!”
鐘后嘆了一聲,顧我一眼道:“才剛你送孫大人他們,我領眾人去瞧了耿妃,暉之先生給她灌了龍虎湯,如今人沒醒呢——唉!她也是,女子學學詩畫也就罷了,偏去學劍,和一幫江湖人攪在一起斗狠,結(jié)果技不如人傷成這樣,白白落個笑柄……”
我聽她這話又有些厭煩,想來凝煙雖受了她的恩,心里還是怨著她的。這一切醋意,還不是為了我?生作帝王,我江山不穩(wěn)似是不幸,生作男兒,為紅顏所戀,還是值得!想我貪于紅塵,愿醉其中,怎肯真拋了去做佛、道?簡直是笑話!
我怔了一回,用手給凝煙梳了額前亂發(fā),道:“明日就要送她回太湖將息月余,我今去守她一天,盡盡情份。你別差人送衣裳了,少時朕打發(fā)喜公公上你那去取,朕上回聽說水清那兒訪到張覽勝御廚的嫡傳高徒,你叫上眾妃到她那里盤桓,也好大家熱鬧。趕明兒朕得閑了,也要去的!”
鐘后又嘆了一聲,道:“你不去,眾人也沒興了?;噬霞日f了,臣妾領她們?nèi)ゾ褪橇?。?p> 我聽了,不覺苦笑,“凝煙!你一個通透人也有糊涂時候!你想,如今是有朕在的,若一日沒我,你等就不活了?不若放了芥蒂,聚在一處作樂!這世道里,做男子的風險大,到處動刀動槍官場沉浮不安穩(wěn),還是女子好……”凝煙不言,復又抬眸深望我一眼,隨即垂下那含了一汪煙水的眸子,手弄衣擺,又輕嘆了一聲。
到了北苑,我急著去云暖樓——王玉喜早把那施了術(shù)的祥云墜子穿上一對赤金耳鉤子帶回來了,我又叫他上昭陽宮去取衣裳,順便打聽打聽凝煙近來過得可順當,隨口吩咐了,一頭便扎到道人歇處來。
樓外的雨,自我進門起再沒停歇,時大時小下了小半天。我自午至夜,一直守著定云的屋子,她時昏時醒,卻一直沒再和我說過一句話。她醒著的時候,我放下了所有的架子,端茶伺藥,專心做一個癡情的夫君,可喝完一劑龍虎湯,她就滿臉冷汗地昏厥了。暉之告訴我說這是正常的,這龍虎湯是化淤解毒虎狼之藥,服后就是如此起效的。我表面鎮(zhèn)定,心里慌的不行,摒退了暉之及杜老等,我再也扛不住了:我一心要興唐國,成就化龍之志,卻弄得山河殘破,朝不保夕;我一心敦睦宗族,五倫和美,卻弄到子孫凋零、愛妃永隔;我放下身段,只求與她相聚,她卻因我殘忍,終究與我離心;費盡心思收采真元,只為能留下她,她卻最終還是要別我離去!到太湖要十天,養(yǎng)傷要四十九,加起來就差不多兩月,可她一旦好了,猶如野鳥插翅、飛燕離巢,她可能會飛回來,向我討回她的三個兒子,可她還會理我嗎?不行!不行!搖曳不定的燭焰里,我專制決絕地想到,我可以不要她的心、不要她的人,但她和兒子,在我活著的時候,他們必須近靠著我——朕是皇帝,這點卑微的請求,她必須許我!
她會許我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山河動蕩,她若與三子在外頭或像以前一樣游走江淮,難保會有不測!只有將他們拉近到我身邊,我才能保護他們!
我看著定云,眼眶子極酸,卻死忍著沒再掉一點淚。我略略揚起嘴角,想要苦笑一聲卻不能夠——身上的疾患是一點沒饒過我。不知是不是采了真元的緣故、還是喝了悶酒,敬了送行酒的原因,我胃里如利刀搜刮一般鉆心的疼,口中的鮮血透過黃絹,一片片沾上我新?lián)Q的明黃朝袍——我這人一世特喜潔凈,如今卻連這點都做不到了!我因自幼生在貴家,又生得頗有好儀容,后來我又自詡精通六藝、多富才藝、博學廣聞,所以一向傲氣!可是現(xiàn)在呢?人在天面前只能卑微!
以前我聽說王繼鵬、馬希廣、錢弘佐、劉承祐甚至郭威等等一個個的死訊,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幸災樂禍,可是現(xiàn)在呢?我看著定云、看著我自己,心里除了不舍和不甘,余下的就只有害怕!可我此刻卻又不能露出絲毫的懼怕來,就怕定云看了,更加鄙夷我這個外強中干的人!
我輕輕替定云掖好了被,我冰涼的手指,觸上她冰涼的香腮,輕手輕腳替她戴上那對祥云耳墜,這竟是我這幾天與她最親密的一回接觸——果然神奇,黑白雙玉,自打掛在她的耳朵上,就變作緋色。
我藏起那含煙的雙目中躲起來的情絲,也不管她有沒有聽見,我絮絮地告訴她道:“愛妃,你總說我騙你!見你第一面,我就用了二弟的臉把你領到了丹楊宮,可那是父皇安排的,不能怪我呀;后來,父皇派楊讓皇身邊的人,先我一步趕到下了死手,我隨后趕來,親眼目睹了楊溥的死亡。你又說我騙你,冤枉是我毒死了讓皇。后來我為了瞞過父皇保住你的命,故意虛刺一劍致你重傷,卻冒著給人告發(fā)的風險,親自將你背到丹楊宮外的墻根,在那兒守了你半天,直到史守一將你發(fā)現(xiàn)救回……我千騙你、萬騙你,連你的身子都是我騙來的,可這不就因為我迷上你了?時至今日,我視你如親人,一分也不想欺你、騙你了,你怎么就一分也不再信我了呢!有的事,我不說破,你永遠別想知道,今兒索性全告訴了你好了……你年輕的時候,堪稱殊色,我怕有人也似我般覬覦于你,故意幾次三番說你不是絕色;還有……我每次都說可以放你走,跟你斷的干干凈凈,其實暗地里都派了暗線追尋于你,你一刻也逃脫不了我的掌心……”
“阿云吶!這次我不再另派人看著你了…明天一早我就會派劉澄的人護著你與暉之、竹君回太湖去沐歸墟泉療傷,到時候我就不來送你了!等四十九日后,朕再派劉澄領人接你們回來。期間我一得閑就給你寫信,不論你看不看,我都會寫了叫何蒞送在青龍山據(jù)點,十日之內(nèi)飛馬就會送給你。我會看著天邊青色的云,數(shù)著日子等你回來。已經(jīng)擦干的眼淚,我可以再為你流,已經(jīng)散去的愁緒,也可以再為你織起來,就算你好了,選擇躲到天涯海角老死不理我,我也認了!就是拼,我也要拼一回!怎樣我也不相信,今生我不是你選的那個人!”
我慢慢將心中情怨傾泄一空,輕輕細細嘮叨了許久,似乎我當上唐主的這么多年,頭一回對一個女子說過那么多的話。可是定云還是昏迷著似乎沒有反應——可是我知道,她聽見了,因為她的眼角,悄悄垂下長長的淚跡——她聽到了,只是,還沒完全原諒我!
第二天一早上朝,宋國老和韓熙載兩派的人吵得不可開交,爭論的焦點換了好幾個,纏得我頭痛欲裂!下了朝,我穿了白色寬袍,戴上通天冠,自己騎了慣常的那匹白馬,飛也似沖到秦淮碼頭——原本我說我不去了,是怕見她離去我傷心,可事到臨頭我又自食其言了——我舉目望盡秦淮河青碧色的河水,晨間的微霧里,我很快就看見了定云的小白船——后面跟著劉澄他們的船,人特多,所以這素凈的白船特別好認。竹君在艙里照顧那道人,遺珍也跟著,在艙外煎茶遞水的忙著,收在宮里這些年,從沒見她倆對我這么殷勤!那老喜子也跟了出來,一船人離了宮里。噙霜留在紊紊那里照顧慶兒和信兒,慧兒一直沒得信兒,(我特意沒吿訴他。這孩子以后最好的出路,就是進入朝堂,而學業(yè)是至關(guān)重要的。定云的事,吿訴九歲的孩子于事無補。這種關(guān)頭,不能擾了他的心神?。┲挥袝熤驹诖^朝我行禮,我掩了眸子,一揮手放他離去,船開了,劉澄的人馬另有一船,快速的跟了上去——我和定云的過往,一幕幕在我腦際回閃掠過,深徹入骨,那船越去越遠,我抬起潸潸淚眼,看向天邊層云——果然是灰青色的,又一場大雨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