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
正和殿中的地龍燒得正旺,大殿的四個角落里置著炭盆,烘得整個大殿都暖烘烘的。
香爐里燃著熏香,龍涎香的香氣充斥整個大殿。
傅楨垂首跪在大殿中央,上首坐著的,正是當今燕帝,蕭聿明。
她跪得很不舒服。
身上的落雪進來之后就融化了,被浸濕的衣物黏在身上,原本有些麻木的傷口又開始疼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劇烈。
“罪臣傅楨,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拜拜到底,甚至能夠聽得到額頭磕到地上發(fā)出的悶響,那是一個完全臣服的姿勢。
蕭聿明看到女子彎曲的背脊以及那不斷流血的傷腿,蒼白得過分的俊臉上終于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沒人會想到,世人口中那個陰晴不定,以殺虐宮人為樂的燕帝,會是這樣一位容色清俊的病秧子。
“咳咳!傅將軍這是做什么……常德,快給將軍賜座!”
“老奴遵命。”
劉常德得了蕭聿明的令,一甩手里的拂塵,親自搬了一個春凳放在傅楨的身邊。
“傅將軍腿腳不便,跪著總是不大舒服的,老奴扶您坐下。”
言罷,劉常德便伸手過來想要攙扶傅楨,只是手伸到一半就被她抬手制止了。
抬起的手掌兩指并起微微向內合,手背朝外舉到比肩膀稍高一點的位置,那是一個拒絕的手勢。
僅僅是一個手勢而已,劉常德卻感覺自己的胳膊被千斤巨石壓住了一樣,直直僵在那里。
等他回過神來時,傅楨已經自己撐起身體坐在了春凳上,右腿上傷口上的血順著綁腿一路染紅了腳下的地面。
“罪臣謝過皇上恩典……”
恢復知覺的腿經過方才的一番折騰疼得像被人生生折斷了一樣,但是蕭聿明要她坐,她就必須坐,哪怕她此時坐著比跪著還難受。
“蕭關一戰(zhàn),傅家軍傷亡慘重,是罪臣無能,辜負了皇上的信任……罪臣罪該萬死?!?p> “咳……傅將軍這是什么話,勝敗乃兵家常事,朕心中自是有數的?!?p> 蕭聿明的聲音有些虛弱,說不了兩句就開始咳嗽。
頓了頓,他似是惋惜地嘆了口氣,接過劉常德雙手奉上的溫茶,輕抿一口,又說道。
“只是朕理解傅將軍,文武百官和黎明百姓不一定理解吶!朕聽常德說,朝中皆在傳……蕭關一戰(zhàn),傅家軍之所以被翰沙鐵騎堵在龍吟谷進退不得,最后慘敗,是因為傅將軍提前給宇文大元帥送了消息……”
他口中的宇文大元帥就是翰沙部的第一勇將宇文世。這話無疑是坐實了傅楨通敵叛國的名頭!
“……罪臣冤枉!罪臣從未背叛過皇上,定是有小人從中挑唆,求皇上為我傅家主持公道!”
“撲通”一聲,傅楨又跪在了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磕在地上,悶響不斷,聲音中帶著明顯的哀求和激憤,簡直可憐得讓人心疼。
看到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模樣,蕭聿明禁不住仰頭大笑了起來,忽然間就失去了繼續(xù)折磨傅楨的興趣。
“常德,還愣著做什么,送傅將軍去太醫(yī)院治傷!讓林太醫(yī)好好治,傅將軍若是出了差池,讓他提頭來見!”
“皇上,可是……”
劉常德大驚,一抬頭卻撞進了年輕帝王那雙銳利的眼睛中,禁不住渾身一抖,急急垂下了頭。
“是!老奴遵命?!?p> “……”
后來的事,傅楨就不知道了。
在劉常德帶人將她抬出正和殿之前,她就已經昏死了過去,這一次,真的是跟死了沒差。
——
太醫(yī)院。
穿著太醫(yī)服飾的白胡子老頭端著托盤,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床榻上的女子依舊睡得毫無知覺,這已經是第七天了。
他走過去坐在床邊,一手輕輕地掀開錦被的衣角,一手探上去碰女子的傷腿。
下一瞬,手腕處一痛,天旋地轉間,整個人就被掐著脖子壓在了床欄上。
“何人教爾送死?這是什么地方!”
窒息感瞬間席卷整個胸腔,林太醫(yī)被那一下撞得眼冒金星,喉嚨里只能發(fā)出細碎的聲音。
“將……將軍!”
將軍饒命……
“……”
前一刻還滿身煞氣的人,卻是眼前一黑,手上的力道卸去,搖搖晃晃地就要倒下去。
“呼!呼!將軍您先躺下,慢慢躺……不要著急!”
“……”
林太醫(yī)急忙抬手將人扶住,一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邊手忙腳亂地扶她躺回床上,心里直叫苦不迭。
“這里是……太醫(yī)院?”
傅楨靠坐在床頭,啞著聲音問道。
“回將軍話,正是。下官是太醫(yī)院醫(yī)正林易,奉皇上之命為將軍治傷?!?p> 林易并未將方才的事放在心上,慈祥的面容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傅楨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終于確認了一個事實,和皇帝打的第一仗,她贏了。
但是她現在又面臨著一個算得上嚴重的問題,她被皇帝軟禁在宮里了。
“有勞林醫(yī)正,傅楨感激不盡?!?p> “不敢,將軍折煞下官了?!?p> 在得了傅楨的允許之后,林易便拿起托盤上的東西給她換藥。
傅楨的身體向來不錯,在太醫(yī)院不省人事地躺了六七天,身上其他傷口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有右腿那處箭傷還半點不見好。
深可見骨的傷口,林易看一次皺一次眉,手上撒藥的動作要多輕有多輕,反觀傅楨本人卻一臉平靜,好像這腿不是自己的似的。
上完藥之后,林易便出去了。
有藥童進來送了一些吃食,非常清淡的白粥小菜,寡淡的讓人看著就沒胃口,但傅楨皺了皺眉頭還是端起吃完了。
“皇上可有說,本將何時能離開?”
穿著灰色衣衫的藥童可能是忌憚著面前之人的名聲,竟是微微瑟縮了一下。
尚未束發(fā)的少年局促地站在床頭,圓圓的小臉白里透著紅,說話都帶著奶味兒。
“回將軍話,皇上并未吩咐過此事。”
傅楨平靜地點點頭,將手里的碗遞過去,他雙手接過放在托盤上。
“本將在屋子里待的無聊,想出去走走……皇上可有說不準本將離開這間屋子?”
“未曾!可是您的傷……”
“無礙?!?p> 傅楨掀開錦被下床,赤著足一瘸一拐地走到屏風后。
屏風上搭著一套衣服,煙青色的男裝,料子是上好的流云錦,袖口繡著云紋,也不知道是誰備在此處的。
確認衣服上沒有被弄上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傅楨才將其穿在身上。
見此,屋子里的藥童忙紅著臉背過身去,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然后輕手輕腳地跑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懷里多了一件毛茸茸的狐裘披風。
傅楨穿好衣服從屏風后出來,正好看到他手里的披風。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邊拿黑色的綢帶束發(fā),一邊問道。
“回將軍話,小的名川連。”
“林太醫(yī)是你什么人?”
“是小的的師父?!?p> 川連小心翼翼地回答著女子的每一個問題,看她束好了發(fā),才上前將手里的披風遞給她。
“多謝?!?p> 傅楨接過披風,淡淡地道了一聲謝。
右腿一抽一抽地發(fā)疼,她沒去管。
“將軍折煞小的了?!?p> 川連垂首退開幾步站在一邊,沒敢去看那雙凌厲的眸子。
許是在戰(zhàn)場上待的時間久了,傅楨就算是站在那兒,身上都自帶著一股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煞氣,那是用無數人命和鮮血淬煉出來的戰(zhàn)魂,絲毫不容褻瀆。
“想跟就跟著,本將一會兒就回來,不會給林太醫(yī)添麻煩?!?p> 傅楨沒有看他,淡聲說了一句就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川連在原地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連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