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是什么時候溫彥行暫時放下了,有關(guān)士庶有別的那些執(zhí)念呢?許就是覺得內(nèi)心迷茫之事多了,也不差這一件而已。
他就是突然想去那個小院兒里坐一坐,和那個正在樹下算賬的庸俗女子,名正言順地對飲一番。至于以后,也只能留待以后再說,先把眼下一直想做的事做了,未嘗不可。這可能是溫公子生平第一次逾越了內(nèi)心既定的那些規(guī)則,全憑了自己的心意之舉。
而對于他的這次唐突到訪,陸婉兒是毫無意外充滿了訝然的。尤其是溫家表哥沒有找任何說得過去的理由,只是燦然一笑,說是從樓上恰巧看到她在院子里,就突然想下來找她喝喝茶......
既然到訪之人心懷坦蕩,陸婉兒雖隱隱覺得男女有別,卻也是不甘示弱地對來人灑脫招待起來。恰巧玲兒被派去店里忙活了,陸二小姐收了賬本親自烹起茶來;而第一次細(xì)細(xì)端詳這方被精心改造過的小院子,溫彥行也一時心情明朗起來。
有天有地,有茶有景兒,更有對飲成雙人的滿足感,溫彥行第一次覺得或許規(guī)矩之外,亦有世間最美好的所在。
以前并非對自己的婚事全無想過,但理想型總也是在自己的見識之內(nèi);無非是要賢淑大方、懂事明理,當(dāng)然才情也很重要,這樣兩人方能有共的話題,而至于出身即便不是高門也起碼是京城世家,門當(dāng)戶對日后相處起來才更相得益彰。
可對比眼前之人,既和端莊扯不上多大關(guān)系,琴棋書畫方面從恰巧領(lǐng)教過得紙鳶身上也能探知一二,而至于出身那更是商人之女身份有別,甚至還是有過一段婚姻的和離之人......無論哪一條都與“理想”二字相去甚遠(yuǎn)。
可偏偏自己,就是無法抗拒地被吸引了過來,也無法解釋地充滿了想要與其對話的欲望。按耐住復(fù)雜的心緒,溫彥行環(huán)視著小院兒里的景色,更是定眼瞧了瞧水缸里含苞待放的睡蓮,只是不知那些有沒有蛻變成青蛙的蝌蚪,已經(jīng)不見了。
明明想要調(diào)侃一番,問一問煎茶之人那幾只蝌蚪最后到底是變成了癩蛤蟆,還是如她所愿變成了青蛙?可話到嘴邊,溫家公子又搖了搖頭咽了回去。
或許仍是覺得如此豈不是等于告訴了她,自己偷窺已久的事實,雖也沒什么但總是覺得正正好輕松自在的時刻,還是不要隨意破壞了氣氛。于是,簡要夸了夸院子打理的很好,便把話題引到了進(jìn)京以前自己在外游歷的那些奇聞異事上。
當(dāng)然初始都是些南北風(fēng)俗與文化的不同,還有氣候與飲食差異等等;聽得陸婉兒笑意盈盈,只道自己長這么大也只是此次從洪州過來,一路上才有些見聞,大多是山川風(fēng)物之別,因皆是在馬車之上路過而已,其他方面感受卻不夠深。
到了沂州府后這幾個月里,才對此地與洪州城有了些直觀的對比,因此對于溫家表哥所言有些是深有體會和深以為然的。而對于溫彥行不僅到過江南且遠(yuǎn)至西北的那些見聞,陸婉兒當(dāng)真是像有趣的故事一般,聽得很是入迷。
畢竟面前坐著的是一位太過俊朗的公子,說起話來聲音更是時而低沉頗有磁性,又時而明亮讓人心生爽朗,估計不論他談?wù)摰膬?nèi)容為何,都很容易讓人聽得這般如癡如醉吧。更遑論此人當(dāng)真是見多識廣又博學(xué)多才,對比之下,簡直比近來店里請的那位說書先生,更要強上千倍百倍。
陸婉兒邊沖著茶邊聽得起勁,還能分出一絲心思去想這些,說來也是個有著七竅玲瓏之心的奇人。不過她難得聽得很安靜很享受,也顯得溫彥行難得話很多,且講得很有幽默感和成就感。這可與在朝堂發(fā)表那些策論不同,不用那么鄭重其事,卻亦有獨特的個人魅力。
不知不覺時已至晌午,二人心中雖都有些戀戀不舍,面兒上卻表現(xiàn)得更像君子之交淡如水那般輕松作別??赡苤灰恢北3诌@樣的淺淡之交,便可以常來常往;只要不涉及男女之情,亦不涉及身份之別,便可以一直像今日這般自在從容。
殊不知,這一切的看似正常其實都屬反常,早已是互生好感的兩個人,也不過是在這樣的自欺欺人里,不停地想要尋找著繼續(xù)來往的借口和理由。若是現(xiàn)場有第三個人在,定是一眼便能瞧出其中的欲蓋彌彰。
送走了溫彥行,陸婉兒想著他不知是回了樓上,還是去了府上其他院子;本想著今日在家休憩一日的人,此時更覺還是去店里呆著的好!原來是面對面的時候強裝了淡定,空留自己一人之時,又思及或許那人還在樓上看著自己,便再也掩飾不住女子的羞澀,想著莫不如先躲出去冷靜下來再說。
只是換了行裝,頂著驕陽行走在路上的陸婉兒,想起剛剛在院子里二人暢談對飲的場景,仍覺恍惚而又有些甜蜜。
說來有趣的當(dāng)真是那些見聞嗎?答案是肯定的,只不過更有趣地怕還是那講述之人吧。本以為時隔多年溫家表哥也變成了一張永遠(yuǎn)的嚴(yán)肅臉,沒想到仍是有其少年時的神采奕奕,這倒是與多年前在洪州城遇見的人,有了更多重合的印象。
要說陸婉兒的理想型,也該與天下女子都是一樣,無不是年少有為,身姿修長且容貌俊朗的世家公子。只是初遇溫彥行之時年紀(jì)尚小,總覺若論起男女情愛之事,當(dāng)時也只與被父親寄予厚望的姐姐有關(guān),畢竟那時姐姐的婚事才是府上關(guān)注的焦點。
而至于后來情竇初開,婉兒也只是在自己所能見識到的范圍內(nèi),有所心動,有所選擇。因此岳家兄長便是當(dāng)時最適合自己的那個良人,而至于是不是普遍意義上的理想型,也只能說不算完美,卻也是理想......
不過世事難料,原來兩情相悅各項條件都那么般配的二人,現(xiàn)如今也已是相隔千里,路人罷了。而因這還在緩慢愈合中的情傷之痛,陸婉兒也對上一秒的恍惚,復(fù)有了些清醒。倘若岳沐之之前便已算是理想之人,那么眼前的溫公子便只能算是妄想了!
而妄想是什么?妄想就是那鏡花水月,看得到卻永遠(yuǎn)摸不著的東西;雖極其美好也極易使人向往,可一伸手就會發(fā)現(xiàn),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那輪明月依舊高懸在遙遠(yuǎn)的夜空,而那迷人倒影,也依舊只停留在你眼中。
直到進(jìn)了店里,聽到玲兒嘰嘰喳喳地跟她匯報,今天又是生意很好的一天,陸婉兒才從突然逆向的思緒中出來,恢復(fù)了些本該屬于她的自信。人間理想也好妄想也罷,都是別人的,而真正屬于自己的,便是眼前切實存在地一切。
遂加入眾人用膳的行列,果然人一多胃口便有了,哪怕只是些普通飯食,陸婉兒也覺得滋味甚好;看到忙碌了一上午的伙計們亦吃得很香,對視到自己時又流露出些單純質(zhì)樸的害羞模樣,陸婉兒心中就只剩人間值得了。
下午同掌柜在后臺盤了貨,又差掌柜親自去過問一下合作的商行,第二批貨物何時運來。忙完這些之后,陸二小姐喊了玲兒一同去其他鋪了貨的店里,暗訪了一番銷售情況,直至忙到傍晚許多店鋪打烊,方才與小丫鬟回了溫府休息。
而溫彥行那邊,用過午膳后便靜下心來執(zhí)筆與京中幾位同僚好友寫信,除了敘舊保持聯(lián)系外,也是想多從他們口中探聽一些近來朝中的局勢。即便短時間里無法回京復(fù)職,但對關(guān)鍵形勢的掌控和政局敏感度,卻是萬萬不能丟的。
忙完正事,復(fù)又想起陸婉兒其人,溫彥行只嘆自己此生志向已定。倘若當(dāng)初不入朝堂,亦選擇了淡泊“名利”,將一切社稷之事置身事外,或隱于市井,或隱于鄉(xiāng)野,得遇陸二小姐這般女子,定是會不顧一切也要相許一生。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只如今日這般二人能像友人,不問將來亦不念過往的閑談對飲一番,便已是難得。
以前甚不能理解,為何歷代君王當(dāng)中,總有些不愛江山更愛美人之流,其中更不乏因此遁入空門或失了性命的昏庸之輩;而現(xiàn)在雖仍是不能接受,卻又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情”之一字,是緣亦是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