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濟原本容光煥發(fā)的臉上,笑容突然僵住。
新帝將唯一的女兒、嫡親的公主、最寵愛的掌上明珠下嫁于他,他豈敢說不好?
他用目光的余光稍稍瞥了桃葉,桃葉雖也有吃驚之色,但也不過是吃驚了一下而已。
可惡的是,在他偷瞥桃葉時,留意到了王敬的神情。
王敬也佇立在群臣之中,原本是一直端正嚴肅、面無表情的,可當他聽到陳濟開口求賜婚時,他額上的皮肉驟然緊繃,緊張之感油然閃現(xiàn),再當他聽到司元的賜婚旨意,他不禁眉頭舒展、嘴角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就這么個不明顯的微笑,已經(jīng)讓陳濟恨死了。
可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陳濟哪敢表示出一絲一毫的不悅?
他只能感恩戴德,一個頭深深磕在地上:“臣……謝官家恩典……”
頭頂?shù)值刂畷r,陳濟的眼淚差點沒流出來。
他的耳邊,卻傳來了司蓉氣憤、急躁的叫喊聲:“父王……”
“瞧瞧咱們這位公主,害羞得連稱呼都錯了?!表n夫人坐在皇帝寶座一旁的側位上,雙手揣在毛茸茸的手籠里,笑著看向司蓉,輕聲細語地提醒著:“公主應該叫「父皇」才對。”
由于白夫人并不曾來京,才輪得到韓夫人坐在司元身旁。
司元眼簾下搭,沒有去看司蓉,也沒有看任何人,他自然知道司蓉并不是在害羞,更不是因為害羞才錯了稱呼。
坐在皇帝寶座另一側的孟氏,也笑著應和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公主也不必如此緊張。”
司蓉呆呆站在那里,強忍著憋住了盈眶的眼淚,作為本朝尊貴的嫡公主,她知道她不能在這個大殿上表達不滿,即便是受了萬分委屈,也不能失了顏面。
于是,封賞繼續(xù)。
司元命原有官員皆照舊任職,另查空缺官職,任命尚云為大司馬,徐慕為司空、太子太師,白夫人之父白碩為司徒,韓夫人之兄韓璟為廷尉,凡是原永昌追隨著,皆有封賞。
此外,因孟氏在萬壽宴那日承諾過「能取周氏、陳熙首級者,賞萬戶侯」,于是封太傅沈濛為隴西侯;五兵尚書陳沖協(xié)助沈濛剿滅叛賊亦有功,加封鎮(zhèn)國將軍。
司元又喚王敬:“王駙馬在永昌四年,勞苦功高,以你之才,本該為官,可朕觀你如今的身體狀況,也實在難辦,就給你封個爵位吧?安豐侯,如何?”
王敬遲疑了一下,遲疑得并不是「安豐侯」這個爵位,而是「王駙馬」這個稱謂。
稍稍猶豫后,他還是決定說出不該在今日說的話,他覺得,如果司元在大庭廣眾之下不能為他主持公道,私底下就更不可能了。
“官家隆恩,臣感激涕零。但臣另有所求,求官家準許臣在永昌宮所求之事——廢除臣與司姚長公主的婚姻、迎發(fā)妻滿氏遺體回王氏祖墳?!?p> 此言一出,站在孟氏身后的司姚頓時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在一眾皇親國戚、文武大臣面前,她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殿內(nèi)殿外,不知有多少等著看笑話的人。
然而,孟氏恍若無事一般,只等著司元發(fā)話。
司元此番能不費一兵一卒就正位,多得孟氏族人之力,且如今朝中,姓孟的官員甚多,他哪好輕易得罪?
他輕笑著,打個馬虎眼回復了王敬:“王駙馬重情重義,迎發(fā)妻葬入祖墳乃人之常情,朕豈有不準之理?不過……俗話說得好,「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朕也不好插手,還望王駙馬三思而行。”
王敬自然知道司元是在顧忌孟氏,想當年也是孟氏一手遮天,才成了這門婚事,如今換了新君,卻還要受此擺布,他此生哪還有自由之身?
他只管搬出「鐵證」來:“民間夫婦成婚,尚要三書六禮。臣與長公主,既未下聘、也未迎親,更無夫妻之實,婚姻實屬無稽之談,又何來三思?臣再次懇求官家做主?!?p> 這幾句話,尤其是「無夫妻之實」,更讓司姚無顏見人,她幾乎已經(jīng)把頭低得與頸齊了。
各種各樣的眼神,在大臣和宮人們的目光中交流傳遞,就差竊竊私語了。
面對孟氏、面對百官,司元真的很為難,他望著王敬,勉強壓制了心中的不滿:“下聘為汝兄,迎親是汝弟,納采、納吉、納征、請期,皆是令堂親力親為。王駙馬在大婚前后身體不適,才由家親代勞,豈能因此泯滅事實?”
王敬心中,不滿更多,想當年在永昌簽下生死狀時,司元明明許諾過他,大事成,則為他做主廢除婚姻,他不惜拼上身家性命為司元做事,如今司元竟翻臉不認賬?
反正他如今基本是個瞎子,也看不到任何人的臉色,事與夙愿違,索性就吐個暢快:“納采、納吉、納征、請期之時,臣之發(fā)妻滿氏都健在人世,不曾和離、不曾休妻,臣想請問官家,那長公主過門,究竟是妻是妾?”
這般咄咄逼人的言辭,簡直把司元氣個半死,他瞪著王敬,手掌緊握龍椅左右扶手,幾乎捏得雙手打顫:“王駙馬是定要朕的即位之日成為你的和離之日嗎?”
司元此刻的神色,就好似昔日在永昌宮、差點燒死王玉的那一晚。
當時,司元滿面怒色質問得是「你要我接受這樣的兒媳,成為全天下人的笑柄嗎?」
而當時王敬也目光鋒利地回應「你可以不接受!我的女兒也不屑于做你家兒媳!」
可今日,司元已經(jīng)登極為帝,王敬若再敢這樣針鋒相對,便是大不敬之罪了。
請命無望,王敬不得不閉了嘴,又一次選擇忍氣吞聲。
大典結束,百官款款散去,離開太極殿。
王敬拄拐走得很慢,在人群中越來越落后,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王敦和王敏也故意走得慢些,待周圍無人時,王敦便數(shù)落起王敬來:“新帝剛剛即位,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你自己掂量不出嗎?再說了,公主整日住在宮里,你在家里,互不相擾,和不和離又有多大差別?留個虛名,不過是為了臉面,你何必固執(zhí)?”
王敬不答,只是拄拐前行。
王敏從旁觀著王敬的眼神,揣測著問:“是不是……為了桃姑娘?你只有擺脫了駙馬的名分,才能名正言順和她在一起?”
王敦聽了,驀然搖頭:“若是為了她,那就更不能了。那日她使妖法綁人、騰空而飛的事,全城都傳遍了。官家豈能不防著她?”
王敏也低聲附和道:“正是。畢竟廢帝是被桃姑娘帶走后失蹤的,萬一哪一日又跑出來作亂,她可脫不了關系?!?p> “而且,她這一年多跟陳濟走得太近,在梅香榭孤男寡女獨處了多少次?都不知道他們兩個有沒有……”說到這里,王敦沒好意思說下去。
王敬微微一笑,突然立住手杖,停了腳步。
盡管他已經(jīng)很難看到人影了,他還是稍稍回頭,對著王敦、王敏:“二位兄長可曾想過,我死后會與誰合葬?”
王敦、王敏都愣了一下。
“眾人皆知,我將不久于人世。將死之人,為身后事盤算幾分,有錯嗎?”王敬低著頭,因為幾乎失明而眼神呆滯,卻依然流露出悲哀。
他仰天長嘆一聲,朝著太陽的方向,勉強感知著隱約的光亮:“我不愿我死后,在地底下還得等著與那個我最憎惡的人長眠,我想用此生僅剩的一點點光陰……去換一點點自由……最后的自由……”
王敦看到王敬這個模樣,一陣心塞。
王敏想了一想,建議道:“要不……你去央求桃姑娘私奔吧?她不是會飛嗎?她可以直接帶你飛離這里??!”
“王敬!”一聲尖銳的喊叫聲從后方傳來。
三人都聽得出,那是司姚長公主的聲音。
轉眼之間,司姚已到眼前,后面還跟著四個丫鬟。
“你是什么意思?為何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說那些話?”司姚咆哮著、質問著。
王敬習慣性地忽視司姚的存在,立即抽身拄拐往前走,就像沒停下來說話之前那樣。
司姚當然生氣,她快步到前面,擋住王敬:“是不是因為你聽到陳濟被賜了婚,你覺得你和桃葉那個賤人又有希望了?所以你就大放厥詞否定我、擺脫我?”
王敬憑聽覺,判斷得出司姚的位置,于是他繞開司姚,繼續(xù)向前。
沒能問出一個結果,司姚絕不甘心,她再次攔住王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害我顏面盡失,今天必須得給我一個交代!哪怕是一個字……”
“滾?!蓖蹙垂唤o出了一個字,隨即拎起手杖,一仗揮過衣袖邊,敲在司姚手上,切斷了他們之間的拉扯。
然后,王敬又前行離開。
王敦、王敏也忙跟上。
司姚望著王敬背影,越想越氣,她忽想起桃葉現(xiàn)在是太樂署的樂正,而她出來之前,太樂署的人還在收拾演奏所用的樂器。
她轉身跑回太極殿,果然看到桃葉正在指揮兩個樂工將大鼓抬走。
話不需說,司姚上前抓起鼓槌,隨即往桃葉頭上猛敲,就如同王敬才剛用手杖敲在她手上的速度一樣。
“住手!”陳濟狂奔過來,打掉了司姚手中的鼓槌:“她的頭又不是鼓,你敲什么敲?”
原來陳濟一直隱在附近,因為桃葉尚未離開,他也不曾離開。
他趕緊看了一下桃葉的額頭,已是青紫了好大一塊。
司姚正心中不快,見陳濟來了,便一起罵起來:“這不是我的侄女婿么?才被賜婚就這般維護小賤人,莫不是想在娶妻之日同時納妾吧?那我可真要恭喜你們——婊子配狗,天長地久!”
“原來長公主不僅手賤,嘴也賤,不如我送你的手和嘴去祭天,或能換得來大齊國風調雨順呢?”陳濟怒目而視,拔劍劃過司姚嘴邊。
司姚嚇了一跳,忙后退一步,又瞪著陳濟和桃葉哼了一聲,帶著丫鬟們離開了。
這里,桃葉也后退一步,與陳濟保持出一些距離,并屈膝向陳濟略微施禮:“多謝陳將軍袒護,我還沒來得及恭喜將軍呢?!?p> “你恭喜我?”陳濟苦笑了一下,他沒想到,桃葉竟這么快就為避嫌劃清界限,連稱呼都不一樣了。
桃葉點點頭,笑道:“司蓉公主親民又識大體,將來也一定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賢妻,這不是將軍的福氣?”
陳濟忍不住又笑了,笑得那么難受:“你是在慶幸,以后終于不會再被我糾纏了是吧?”
“我視將軍為友,何來糾纏一說?我是真的替你高興?!碧胰~淺笑著,那樣子很親切,似乎也真誠:“你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不該為了不值得的人虛度光陰。天賜良緣,雖沒得選擇,但卻不會再孤獨,天長日久,你終會明白她的好。”
陳濟無言以對,這次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陳將軍保重,我們太樂署還有事,就先告辭了?!碧胰~再次向陳濟施禮,招呼樂工們帶著樂器出宮。
望著桃葉背影,陳濟的心冰涼冰涼。
原來,最讓他傷心的不是皇命難違,而是桃葉的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