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之巔,風(fēng)雪依然,蕭琮一襲玄衣隨風(fēng)而動,半跪在地上,緊緊抱著懷著的赫連歡。一黑一紅兩道身影,不知何時已遠(yuǎn)離了來時的梅林,此刻皆迎著風(fēng)雪,處于蒼山之巔。
赫連歡終于再次睜開了雙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他冷峻的側(cè)顏。她忽然就從夢魘中驚醒過來,猩紅的斑斑血跡還殘留在腦海之中。
方才一劍入腹的驚詫與絕望還未消散,她睜開眼,震驚地發(fā)現(xiàn)真的是在剛才的那座山頭,一模一樣的蒼翠,一模一樣的松石,一模一樣的玄衣……
蕭琮正側(cè)著臉看向遠(yuǎn)處,凝眸細(xì)思,沒有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赫連歡已經(jīng)醒了,下一刻,他忽然感覺脖頸一緊,似乎被人緊緊地?fù)ё×瞬弊?,這才連忙轉(zhuǎn)過頭看去,卻只看到一片艷麗的鮮紅衣角。
赫連歡死死地?fù)е袷窃诖_認(rèn)方才的一切全都是夢,她的父侯沒有死,他也沒有死,天地也沒有崩塌,山巒也已然挺立。
聽到他跳動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懷抱的溫暖,赫連歡終于長長地松了口氣,但淚水卻毫無預(yù)兆地流了出來,浸濕了他的整個肩頭。
蕭琮默然不語,他知道,她一定經(jīng)歷了最為慘烈的景象,她中了迷情,又處于萬象陣之中,心神已經(jīng)完全被迷陣控制,迷陣會根據(jù)每個人不同的經(jīng)歷,為他編造一出獨一無二的幻象,如若解不開心魔,就會永遠(yuǎn)陷入昏睡,甚至?xí)爮拿躁嚨闹甘?,自尋死路以求解脫?p> 方才赫連歡昏過去之后,就時不時痛哭不已,他怎么安慰都不管用,后來她又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先是不管不顧地沖到了竹樓上,他緊緊跟在她的身后,卻完全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在那待了一會兒,就忽然失神落魄地沖了出來,原本迷茫的目光竟顯示出幾分清明之色,似乎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身處的不過是幻境,但在下一刻,不知她又看到了什么,忽然毫無目的地跑向了蒼山之巔,自從來了這里,她空洞的雙目就再也沒有停止過淚水。
只是,讓她這樣失神落魄的景象,究竟是什么呢?蕭琮有些好奇,但又不敢出聲詢問,怕再次讓赫連歡回憶起來,剛才的一番功夫就白費了,她要是再次情緒激動就不好辦了。
于是蕭琮一言不發(fā),也一動不動,就由著她抱,也由著她哭。好在過了不一會兒,赫連歡終于停止了哭泣,她忽然發(fā)覺自己還死死摟著蕭琮,面色微變,連忙撒開了手,但還是定定地望著他,想要再次確認(rèn)蕭琮真的還好好的。
蕭琮想了想,動了動嘴唇,終于下定了決心,問道:“你方才,究竟看到了什么?”他此話一出,赫連歡就忽然白了面容,方才……看到了什么?父侯死前蒼涼的目光,蕭琮死前溫柔的笑意,還有天崩地裂,山河破碎……
赫連歡連嘴唇都是顫抖的,方才的情景太過真實,且如今所在的地方竟然與方才一模一樣,她真的分不清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妄,赫連歡伸出手,不由自主地?fù)嵘纤拿嫒?,被風(fēng)雪吹得冰涼,但她觸及的地方卻無比真實,指尖傳來的溫度告訴她,蕭琮就在這兒,就在她的身邊。
她怔怔地看了他許久,才道:“方才……天不在了,地不在了,山不在了,你也不在了……”她說完這句話,幾乎已經(jīng)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
蕭琮聽了她的答案,默然不語,眸色深沉,讓人看不清喜怒。赫連歡忽然有些慌亂,她一把揪住他的衣袖,聲音也忽然拔高,盯著他道:“你……你是不是真的蕭琮?還是我接受不了你的死,如今的你,只是我幻想出來的一個虛影……”
蕭琮正要應(yīng)“是”,卻聽赫連歡又道:“你……能不能抱抱我?”
蕭琮一層不變的面色終于有些松動,看著她的身子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微微發(fā)顫,望向他的目光卻充滿的希望與迷茫。
他拭去她眼角淚花,輕輕把她抱住,望著蒼茫的天地與蒼翠的山巒,回道:“天在,地在,山在,我在……”赫連歡輕吐出一口氣,她終于確定,蕭琮還活著,是的,他還活著,方才的一切真的只是夢魘而已。
“那你答應(yīng)我,只要天在,地在,山在,你就一定要在。”她說得極其認(rèn)真,似乎生怕他下一秒就消失了。
蕭琮忽然想起,那個梅花萬象陣會讓人看到內(nèi)心最為悲痛之事,憑此毀人心智,殺人于無形。他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她父侯逝世,赫連一族盡亡,大周國滅,或是其他天翻地覆的動蕩,可是他獨獨沒有想到,在她心里,最為絕望悲痛的事,竟然是他的死去……
他從她的目光里,看出一種叫做悲涼的情緒。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還會再有一個人,將他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除了母后和已經(jīng)死去的那人,他以為再也不會有別人。
久違的感動,久違的欣喜,那一瞬間,他望著眼前熟悉的面容,仿佛覺著那個人又重新回來了。
蕭琮把她抱得更緊,回道:“不,就算天不在了,地不在了,山不在了,我也還在。我會給你再造出一片天,一方地,一座山。”
他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答道。仿佛真能造天地,鑄山海??伤帕?,她笑著點了點頭。她聽著耳邊的風(fēng)聲,忘記了一切,只記得有一個人,愿意給她造出一片天地一片山河。
赫連歡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反手回抱住蕭琮,死死地抓著他的衣服,道:“可是,我不是宇文媛,我是赫連歡?!?p> 蕭琮聞言,便立即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若是宇文媛,就這么留在大梁也未嘗不可,但她是赫連歡,大周還有她父侯,還有她赫連一族,她怎么可以留下?
蕭琮想到有一天,他會再次回到那種沒有任何人在乎他是生是死的日子,不會再有人看得見他受傷,看得見他生病,看得見他難過。
蕭琮放開了她,一襲紅衣漣漪芳華,明眸皓齒,灼灼芳華,他還是第一次這樣認(rèn)真地打量著她。蕭琮沉默了許久,往事歷歷在目。
帶她回大梁的初衷已經(jīng)淡忘,為何要帶她回來?這個問題他竟一直沒有答案。但他此刻才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他帶她回大梁,只是因為他不想放開她,這個對他很好很好的人。
赫連歡也不說話,眸中漸漸染上一層淡淡的冷光。他松開她,定定地望了她許久,忽然道:“赫連歡,要不你嫁我吧?我娶你如何?”
赫連歡忽然身子一僵,腦子有些發(fā)懵,不禁想象蕭琮這樣冷硬如冰的人穿上紅喜服會變成什么樣子,想著想著,不禁輕輕地笑出了聲。蕭琮微微瞇了眼,問道:“赫連歡,你笑什么?”
她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問道:“蕭琮,此話可當(dāng)真?”語氣平淡卻多了幾分沉重。蕭琮點了點頭,回道:“自然當(dāng)真?!?p> 話落,他忽然想起一事,眸光微微低沉,道:“只是定北侯之事,非我本意,若你怨我,便……”赫連歡握衣袖的手緊了緊,心也跟著一顫,打斷他,說道:“怨。若我能選,決不會選你,但就在方才,你說要娶我時候,我竟很歡喜。原來我想嫁的人,只有你一個罷了?!?p> 她說得很認(rèn)真,他聽得也很仔細(xì),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望著她笑了笑,忽然拉著她起身,來到蒼山之巔,左手握住赫連歡的右手,右手拿著原本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對著漫天的飛雪。
“今日,天神地圣為媒,山仙水靈為賓,蕭琮愿迎赫連歡為妻。至此,四下天地,八方山河,春花秋月,夏蟬冬雪,皆為見證?!?p> 他說得不快不慢,卻一字一句,皆是珍重認(rèn)真。還沒等她反應(yīng),他就忽然松開了握著她的左手,用右手的匕首在左手手心處劃開一道細(xì)細(xì)的口子,殷紅的血頓時順著清亮的匕首緩緩流了下來,滴進(jìn)了腳下的皚皚白雪。赫連歡愣了愣,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有道是:“血祭山河,不可違也。”
她不言不語,只是輕輕笑了笑,反手拿過了他右手中的匕首,也在自己左手手心處劃開了一道細(xì)細(xì)的傷口,她的血也一滴一滴地落到了雪地上,融進(jìn)了雪里,與他的血一齊消融在白雪之中。
赫連歡迎著烈烈寒風(fēng),忽然有了幾分清明,忽然問道,“蕭琮,你為何突然要娶我?方才的幻境里,你看到了什么?”蕭琮神色凜然,卻道:“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