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陣雨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雨過天晴，孩子們像被放出籠的鳥兒，歡呼著在街邊玩起了蹴鞠。
“青云傅金腳，小人得知早，賣國求榮在，白骨生枯草?！?p> 對街幾個小孩子正在玩?zhèn)骶嫌螒?，嘴里奶聲奶氣地喊著這首打油詩。
若是往常，那些胖乎乎的小短腿顛鞠時的憨態(tài)模樣，倒是一副午后童趣盎然的畫卷。
可如今看在傅瑜眼里卻全然變了味，她聽清詩里的一字一句，心里如油煎般難過。
一個人這么說她師父，她可以假裝聽不見。
可是當(dāng)兩個三個，無數(shù)人的聲音匯聚成槍林箭雨襲來。
終是令她無處可逃，只能面對。
小小的蹴突然滾落到她腳下。
她用腳尖將它勾出道好看的弧度，身子旋轉(zhuǎn)，輕松地就施展出幾套好看的花樣子。
遠(yuǎn)處的孩子們頓時看的一愣一愣的，張大嘴發(fā)出”哇哦“的驚嘆聲。
他們飛奔到她身前，拍著小手道：“小哥哥好厲害，能不能教教我們！”
“我想學(xué)！”
“我也想學(xué)！”
小腦袋一個個爭先恐后地探出來，眨著亮晶晶的眸子看她。
傅瑜循循善誘道：“我可以教你們，但你們能不能也答應(yīng)哥哥一個請求，不要再念那首詩了好不好！”
為首的小男孩頓時小臉一皺，叫嚷起來：“為什么，我爹爹說了，那個傅金腳就是壞人，你為什么不讓我們念，你是不是要幫壞人？”
傅瑜出聲想解釋：“我不是……“
“騙子，我爹爹才不會騙我，你包庇壞人，你一定也不是好人！”
小男孩蓋棺定論，當(dāng)即從她手中把鞠搶回去，憤然道：“我才不要和壞人學(xué)蹴鞠！”
語罷氣呼呼地跑了，同伴聽他這么一說，面面相覷一陣，又心覺十分有道理。
張嘴對著她“呸呸”了兩聲，也紛紛跟著離去。
傅喻怔在原地，如鯁在喉，明明艷陽高照，卻仿佛墜入冰窖。
可不過片刻功夫，方才那個小男子竟拉著個人怒氣沖沖地折了回來。
“胖哥哥，就是這個壞人，你幫我揍他！”
傅瑜同那道肥碩的身影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詫異出聲。
“殷雄！”
“恩人！”
傅瑜面露尷尬，止不住心虛。
誰又能想到，再見殷雄，她從那路見不平的英雄，竟變成孩子口中的壞人！
半個時辰后，傅瑜局促地坐在一家包子鋪里。
店鋪雖小，卻打掃的干凈整齊，生意興旺，人來人往，充滿了煙火氣息。
殷雄把兩屜包子放到桌上：“這是我娘親手做的，你快嘗嘗！”
桌上呲著熱氣的肉包子，令人食指大動。
傅瑜往日里為了省錢，只啃白饅頭，連肉是什么滋味都快忘了。
殷雄見她下意識摸了摸干癟的包裹，忙道：“上次你幫了我，我都沒來得及報恩，這包子鋪是我家開的，你放心吃便是！“
傅瑜內(nèi)心動容，原還想小小矜持一下，可還是敵不過咕嚕咕嚕叫的肚子。
“那我就不客氣了！”
殷雄方要提醒她小心燙，便見人已直接上手抓起一個，結(jié)果被燙得拿不住又扔了回去！
她呲牙咧嘴地用手摸著耳朵，模樣委實狼狽。
可人餓極的時候，哪還顧不得上什么吃相雅不雅觀，又抓起來吹了兩下就往嘴里送。
薄皮餡又多，肉汁在唇齒間蔓延，簡直是人間美味！
傅瑜瞇起眼睛，回味其中。
未幾，鼓著塞滿食物的腮幫子，嘴里含糊不清地發(fā)出感嘆：“這也太好吃了吧！”
聞聲而來的婦人被她這副滑稽的模樣逗樂，咯咯一笑，又放下屜包子道：“這是豬肉白菜餡的，好吃的話，就多吃點?！?p> 說話的婦人身材粗壯，膚色黝黑，身上還套著做飯的圍兜子，隱隱能聞到股蔥花香。
彎著眼角朝她呲牙笑時，顯得格外親切，全然沒有那些高門大戶女子的距離感。
殷雄忙道：“這是我娘！”
傅瑜立時起身，又顧慮到這里到底是繁華的青云縣，唯恐說錯了話，小心斟酌著措辭，才畢恭畢敬地拱手道：“謝謝夫人！”
“夫人！”婦人眉目揚(yáng)起，顯然對這稱呼驚訝萬分。
“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我就是個粗人，叫我蘭姨就行，你是我家殷雄的朋友，今日來了就放開肚子吃便是，難得見人吃我包子吃的這么香的，你愛吃，姨就高興！“
自打來到青云縣，傅瑜就沒少受旁人的冷眼相對。
得到的溫暖和善意卻是少之又少。
傅瑜聽得眼睛有些發(fā)澀，唇角勾出燦爛笑意，由衷道：“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包子了！謝謝蘭姨！“
“好好！”蘭姨這會兒看傅瑜是越看越喜歡，模樣生的俊，嘴巴還甜。
哪像他那個成天唯唯諾諾，還不中用的兒子。
她拉過殷雄到邊上，低聲問道：“這俊小子是你同學(xué)嗎？家中是干什么的？“
結(jié)果見人支吾半天，也沒答上話來，瞬時就沒了耐心：“罷了，話都講不清，還能指望你什么！“
“之前你和知縣兒子比試蹴鞠那事，可沒少害你爹在縣衙受氣，所以這些日你最好安分守己些，好好給我呆在家里讀書寫字，今早考取功名，好給咱們家光宗耀祖，聽到?jīng)]有！“
低頭聽著婦人不厭其煩的囑咐，殷雄乖乖點頭，悶聲道：“兒子知道！”
蘭姨這才作罷，回去忙了。
傅瑜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么，但交頭接耳的兩人落在她眼里無疑是一副母慈子孝的畫面。
她回過神，驀得被包子的熱氣熏得有些鼻酸眼澀。
不由暗暗想，有娘疼的娃，可真是令人羨慕??！
等殷雄回來，傅瑜嘆道：“你娘親可真好！”
殷雄愣了一瞬，目光有片刻的遲緩，繼而點點頭，好似肯定了她的說法。
傅瑜又瞥見他抿著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試探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問？“
對眼前人，殷雄確實有太多好奇了。
初見時，他覺得她就像是個會發(fā)光的小太陽，張揚(yáng)又奪目。
可再見，就像是變了個人，面上焉巴巴的，沒有什么精神。
眸子也是暗淡的，好似是遇到了什么難事。
他怕貿(mào)然詢問，對方會不快。
如今聽她這般說，才壯著膽子道：“我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你是一個人來青云的嗎？你的親人呢？來這里是為了找人嗎？“
他一連串丟出好幾個問題，見傅瑜錯愕地瞪大眼睛，忙尷尬地?fù)项^：“對不起，我是不是問得太多了！”
傅瑜擺擺手，將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如實道：“我確實是一個人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的，來這里是為了尋親?！?p> “尋親？”殷勤似是想到了什么，冷不丁道：”為了找小師叔？“
傅瑜驚道：“你怎么會知道？”
殷雄支吾起來：“其實……那日你暈倒的時候，我聽到你喊紀(jì)兄小師叔了?！?p> “所以他真是你師叔？”
當(dāng)時殷雄見傅瑜暈倒，卻只能無措地站在一邊。
最后眼看紀(jì)臨風(fēng)將人抬走，硬是半句話都沒插上。
“恩。”傅瑜垂著眼眸，聲音低了下去。
像是得知了什么驚天大秘密，殷雄叫出聲來：”我就知道像恩人這樣的人，絕對不是一般人，原來你的小師叔竟然是紀(jì)臨風(fēng)！“
他滿臉興奮，循著一推算，又道：“那你的師父豈不是……”
“傅遠(yuǎn)山！”傅瑜聲音沙啞，語氣卻很平靜。
聽到“傅遠(yuǎn)山”的名字時，傅瑜果然從對方的眸子里捕捉到一絲驚詫和怪異。
她看向眼前人，笑容有些蒼涼：“知道我是傅遠(yuǎn)山的徒弟后，你是不是也覺得那些孩子說的沒錯！“
殷雄卻脫口而出道：“你怎么可能是壞人！”
“就因為我?guī)土四銌?？”傅瑜苦笑，反問道：”那傅遠(yuǎn)山呢？“
如今殷雄終于明白眼前人悶悶不樂的緣由，原來背后竟有這番曲折和難處。
可他這人嘴笨，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才能讓她好受些。
傅瑜見他面露難色，抿著唇?jīng)]再應(yīng)聲。
也不愿讓他為難，索性岔開話題道：”要不，你給說說我小師叔的事情唄？“
那日在書院，她聽人說殷雄十分崇拜紀(jì)臨風(fēng)，想來對他的事情應(yīng)該了解不少。
殷雄果然雙眸一亮，瞬間滔滔不絕起來。
五歲出口可成詩，八歲可吟賦，不僅文武全才，在蹴鞠上更是天賦極高，年僅十二歲就拜入王蔚然門下……
紀(jì)臨風(fēng)于殷雄而言，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你根本不知道，那一場蹴鞠比試，紀(jì)兄有多厲害，僅憑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扭轉(zhuǎn)敗局……”
殷雄說到興處朝傅瑜手舞足蹈的比劃，卻又暗恨自己不善言辭，再竭力描繪，也不及當(dāng)時比賽的萬分之一精彩。
傅瑜吃著包子，認(rèn)真聽著，突然發(fā)問：”那他就從來沒有敗過嗎？“
殷雄瞇著眼回憶，但凡紀(jì)臨風(fēng)的比賽他是一場不落，確實從來沒見過他鎩羽而歸后，但……
“之前公開的蹴鞠比賽上，紀(jì)兄確實堪稱不敗神話，但就在去年，他去參加凌云學(xué)院的入學(xué)考試時卻意外受傷，最后沒能成功入學(xué)?！?p> 說到此處，殷雄眸子一暗，聲音戛然而止。
“受傷！”傅瑜低聲喃喃，又道：“他不再蹴鞠莫非是和這傷勢有關(guān)系？“
殷雄搖頭表示不知，繼而卻握緊拳頭，語氣憤然：“當(dāng)時坊間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你都不知道說的有多難聽，又罵他縮頭烏龜?shù)模€有說他輸不起，寒了他們心的！“
“這些人，明明未知全貌，又有什么資格妄加評論！”
傅瑜被這話刺的心中一痛，怔然地說不出話來。
是啊，未知全貌，不應(yīng)妄論。
她恨那些人不去查明真相，就給她師父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可是她自己呢，其實不也一樣嗎！
像頭失去理智只會亂咬人的野獸，帶著狹隘和偏見，認(rèn)為小師叔是因為師父才對她百般推諉，不肯教她蹴鞠。
卻從未想過這背后是不是也有難以言喻的苦衷。
傅瑜被殷雄這番話徹底點醒，豁然開朗。
她不想再沮喪下去了，師父的事情她要查。
小師叔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她也會去了解。
“殷雄，你真棒，你這朋友我傅瑜交定了！”
殷雄看著沖她喜笑顏開的人，還有點懵。
他方才到底說什么了，怎么眼前人突然就像“回魂”了一般，神采奕奕的。
不過這種難得被人贊賞的感覺委實不錯。
殷雄不好意思地?fù)项^：“我們本來就是朋友，你若是有什么難處，可以同我說，我要是能幫的，一定幫！“
“好兄弟，夠義氣！”
傅瑜早就在心里打好了小算盤，笑嘻嘻湊過去：“我確實有個小小的忙想要你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