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十天很快，十天也慢。
十天足夠一個人逃亡各處，足夠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微風(fēng)，細(xì)雨。
人不見月，月不見人。
每個人都想看見月，可她偏偏不出來。他們看月，是為了再看一眼故鄉(xiāng)。
沒人清楚他們能否回到故鄉(xiāng)。
白骨覆蓋，月光覆蓋上。
又是多情歌，又是那個木偶。
一切只像是十天前的樣子，人無變化，白骨崖也沒有。
瘋跛子依然發(fā)瘋，可他至少有一點(diǎn)好：承諾。
禰勿惜和沈竹侯的決戰(zhàn)，當(dāng)然可以在白骨崖上。
他甚至也可以參加去，亂作一團(tuán)。
十日過后，人已至。
禰勿惜帶來另一柄劍，細(xì)細(xì)地擦拭。
沈竹侯也拿到了他的竹劍，并不出鞘。
還在那個冢前，還在那匹馬旁。
瘋跛子仿佛從來沒有動過，一直靜立了十天。
他見人已至，便道：“你們來了？”
禰勿惜笑道：“我們來了。”
沈竹侯也道：“我也來了。”
瘋跛子嘆道：“你們一定要打么？”
禰勿惜道：“一定！”
長劍出鞘，竟無半點(diǎn)彷徨。
一柄細(xì)長蒼黑的劍，一柄淡青竹劍。
這兩柄劍有什么共同？
它們都是殺人的劍。
而這兩個人，也正是殺人的人。
禰勿惜收回那塊白布，已擦好了劍身。
沈竹侯冷笑道：“你決定何時動手？”
禰勿惜道：“不知道?！?p> 沈竹侯又道：“你究竟為什么想殺我？”
禰勿惜道：“不知道。”
沈竹侯笑道：“你明明可以逃走，為什么還要來？”
禰勿惜道：“不知道！”
沈竹侯嘆了口氣，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又知道些什么？”
禰勿惜忽笑了笑，道：“我只知道一點(diǎn)?！?p> 沈竹侯道：“哪一點(diǎn)？”
禰勿惜道：“你現(xiàn)在不殺我，以后就再也殺不了我?，F(xiàn)在是你動手的最好時間?！?p> 沈竹侯笑道：“倘若我現(xiàn)在不動手，你會逃走嗎？”
禰勿惜道：“一定會的?！?p> 沈竹侯雙眼一亮，道：“你要去哪？”
禰勿惜緩緩道：“我要去的地方，決不會告訴你?！?p> 沈竹侯道：“你不告訴我，我也已猜到了?！?p> 他一字一字道：“浮白山莊?！?p> 禰勿惜略吃一驚，道：“你說什么？這是哪里？”
沈竹侯道：“我說的是浮白山莊，在洞天之外！”
禰勿惜道：“我只知道天外有天?！?p> 沈竹侯冷笑道：“你到現(xiàn)在還不想承認(rèn)，李洞天是你殺的？”
禰勿惜失聲道：“你已經(jīng)看見了他的尸體？”
沈竹侯道：“我不僅知道，而且知道的清楚。這十天之間，我不在別的地方，而在那林子間待了整整十天！”
禰勿惜冷冷道：“李洞天又不是你的朋友，你何必去找殺手？”
沈竹侯笑道：“這是我的感覺。李洞天是不是我的朋友，他也只是個死人了?！?p> 禰勿惜道：“你又是怎么看出兇手的？”
沈竹侯道：“李洞天身上的傷口，并非是劍傷。你那日埋葬寶劍，身上卻不帶著劍。”
禰勿惜道：“只憑這一點(diǎn)？”
沈竹侯冷笑道：“你若已承認(rèn)，我就不必再說了?！?p> 禰勿惜道：“可我就算說了，也是無妨?！?p> 沈竹侯道：“所以李洞天的人是你殺的，他身旁的人也是你殺的，那朵花更是你親手插進(jìn)去的。這些你也承認(rèn)嗎？”
他笑了。
李洞天的死并不能影響這一戰(zhàn)，可是另外一人身上的花，卻能改變整個戰(zhàn)局。
禰勿惜道：“正是?！?p> 他說完這話，才意識到自己錯了。
沈竹侯笑道：“既然如此，就說明你想嫁禍給他！”
瘋跛子也怔住。
他現(xiàn)在知道，禰勿惜之所以在死人身上插花，目的就是嫁禍給瘋跛子，讓所有人都以為這是瘋跛子殺的人，而不是他禰勿惜。
禰勿惜道：“你什么意思？”
沈竹侯道：“我就是這個意思?！?p> 禰勿惜冷笑道：“今天來的人，本應(yīng)只有你和我?！?p> 瘋跛子插口道：“可惜你們來錯了地方，既然在白骨崖決戰(zhàn)，無論贏家輸家，都會死在這里?！?p> 禰勿惜笑道：“正是這樣，所以我也不指望能贏?！?p> 沈竹侯道：“我們也不抱怨到底去了哪里，贏家又被誰殺?！?p> 瘋跛子嘆道：“你們現(xiàn)在就要動手嗎？”
沈竹侯道：“非動手不可。”
禰勿惜道：“而且你絕不能插手。”
瘋跛子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倘若你贏，我就一劍殺了你，怎樣？”
禰勿惜笑道：“好?！?p> 沈竹侯忽冷冷道：“可你先要有殺他的本事。”
瘋跛子道：“你懷疑我根本殺不了他？”
沈竹侯道：“你有把握嗎？”
瘋跛子道：“我的把握至少要比你強(qiáng)！”
沈竹侯道：“這倒未必?！?p> 瘋跛子道：“難不成你想先和我斗？”
沈竹侯笑道：“我不想。”
禰勿惜道：“既然不想，現(xiàn)在就可以拔劍了?！?p> 沈竹侯道：“我還想問一些事?！?p> 禰勿惜忍不住道：“你到底要問什么？”
沈竹侯道：“這十日之間，我還是不清楚那件事?！?p> 瘋跛子忽道：“你說那件事？”
沈竹侯看了他半晌，道：“正是那件事?！?p> 他又道：“一個探案子的人，倘若面對的是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的案，他一定會很發(fā)愁?！?p> 正是這樣，沈竹侯也是這樣的。
他甚至找不到任何證據(jù)和尸體，只能不停地從一個循環(huán)陷入另一個循環(huán)。
有人殺了人，然后他去驗(yàn)尸。
最后的最后，也只是才看清了真相。
瘋跛子道：“你真的很想知道？”
沈竹侯點(diǎn)頭。
瘋跛子還是說了。有些事情是他不能說的，而這件事就是。
可他依然會說，就像是喝酒。
有的人喝不下任何一杯酒，但他依然要喝，就因?yàn)樗炎砹恕?p> 人若醉了，再醉又怎樣？
沈竹侯終究會死，告訴他也無妨。
更何況—
星夜風(fēng)雨，天空扭曲成一片，既看不清云，更看不到天的頂端。
他是曹水方的徒弟—袁盡，也是狂河幫最重要的人之一。其時幫主并非禰勿惜，名義上是羊沉景。
孤身走在長街中，如同自斟自酌，喝悶酒一般。
電閃雷鳴。
長街登時變?yōu)樯n白色，積水已反射出刺眼的白，還有令人絕望的黑藍(lán)色。
爛泥路上，百花叢間。
無人像他一樣，不打傘走在雨中。
更無人像他一樣，雨天還出來走路。
也一定沒有人和他一樣，故意出來恐懼。
他之所以來到街上，就是為了恐懼！
恐懼偶爾也會給人安慰，甚至是寄托。
人們向往一個最美好的地方，也向往一個最令人恐懼的地方。
恐懼能給人最大程度的興奮。
袁盡的左腿邁完，右腳才能緩緩地拖過去，再往前伸。
他的走路姿勢很怪。
而就在雷暴之中，人已停住了。
蒼白的臉，蒼青的蓑衣。
燕依人就依在袁盡的身上，幾乎癱在他身上。
袁盡并不覺得溫暖，反而冰冷。他才意識到燕依人已然靠在他身上。
他甚至完全不認(rèn)識燕依人，卻能感受到死的氣息。
袁盡忙問道：“你怎么了？”
燕依人不答，雙眼已閉。
袁盡嘆道：“恐怕是死了！”
燕依人緩緩睜開眼，并不說話，只是望著袁盡。當(dāng)時她已認(rèn)識了沈箜明。
江湖的確很大，江湖也的確好人不多。
至少袁盡是。
他的人已沖入旁邊的客棧，扔下一兩銀子，取一桶熱水，一碗米酒，坐到了二樓的地字號房。
待燕依人醒過時，袁盡還在她身旁。
他笑道：“你醒了？”
燕依人一怔，道：“你是誰？”說出話時，臉色已有些陰沉。
袁盡嘆道：“我不是人?！?p> 他說罷，人已飛出窗外。
燕依人的身法更快，不及袁盡出去，她已然抓住了袁盡的一條腿。
袁盡只得再坐回去。
燕依人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袁盡道：“我不知道?！?p> 燕依人微笑道：“我姓燕，燕依人?！?p> 而之后的兩三年間，二人一起闖蕩江湖，直至一個晴空萬里的早上。
燕依人嘆道：“我要走了。”
袁盡道：“你去哪？”
燕依人道：“找他。”
袁盡道：“他？”
燕依人道：“沈箜明?！?p> 沈箜明正是沈竹侯的父親，也是狂河幫里人物。
袁盡道：“沈箜明是誰？”
燕依人竟嘆道：“他是我的丈夫?！?p> 袁盡忽冷笑，道：“你的丈夫？”
燕依人道：“嗯?！?p> 她說完，已站起身，又如三年前的暴雨天，依偎在袁盡懷中。
燕依人，燕依人。只似一只飛燕依在人懷里。
她朝袁盡脖子吹了口熱氣，嫣然笑道：“你是不是恨他？”
袁盡道：“恨，一定恨他?！?p> 圣人也說，少年時要戒色，中年要戒斗。
于是在少年和中年之間的人，既要戒色，也要戒斗。
袁盡都沒有做到。
不過這怪不得他—任何人看到燕依人的姿色，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
于是就在暴風(fēng)襲來的日子中，袁盡殺了沈箜明。
以他的武功，殺沈箜明，如同喝水。
而沈箜明的死法，也恰恰是和喝水有關(guān)。
他是被口中灌飽了粗鹽，活生生毒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