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枚銅錢
孟游坐在馬車里數(shù)著手里的幾兩散碎銀子,忍不住的嘆了口氣。明明出門的時候還有十兩散碎銀子,可這才剛幾天啊,就只剩下了五兩了。
出門在外,吃吃喝喝哪一樣不需要花錢啊,更何況還帶了這么兩個吃貨,掏錢的時候一個兩個都裝傻充愣,結(jié)果吃的比誰都多!
三人駕駛著馬車駛離槐南郡之前,孟游就約法三章,日后凡是吃飯,只準吃最簡單的素面,誰要是再敢加肉,他就跟誰拼命。
離開槐南郡之后,周圍便是開始變得荒涼了起來,遠沒有之前那般熱鬧了。
這也難怪,涼州自秦趙交界時起就被戲稱為蠻夷,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人提到大秦都得罵上兩聲‘北蠻子’,就更別提秦國北方的涼州了,真是爺爺不疼舅舅不愛,除了每年奔赴邊境的大軍以外,鮮有人路過這里。
雖說現(xiàn)在天下一統(tǒng),但是涼州的處境還是沒有多大的變化,除了淮陰、槐花、槐南三郡因為通商的原因富庶一些之外,其余的地方大部分都還是荒廢的狀態(tài)。
自從得到了那位儒家君子的饋贈之后,蘇孝桐整日里都是在車廂內(nèi)調(diào)理打坐。小道士更是書癡一個,每日都從儒家君子贈予的百寶囊內(nèi)掏出各種各樣的書籍。就只有孟游一個人無所事事,所以駕駛馬車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路東行,孟游在路邊看到了無數(shù)的枯骨,尸身早就被野獸啃的一點不剩,孟游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么人,只是覺得死了只能曝尸荒野,實在是有些可悲。
離邊境越來越近,孟游甚至看到了路邊有許多衣衫不整的妙齡少女裸露著死在了林間,看衣著,應(yīng)該不是什么尋常人家的女子,只不過現(xiàn)在都變成了一具具只能瞪大了雙眼看著老天的尸體。
用蘇孝桐的話說,這些應(yīng)該是六國的貴族余孽,一直東躲西藏,但凡被大秦的士兵抓住,往往都是這般下場。
秦王政雖說有著暴君之名,但是卻不是一個好色的昏庸之人。那些城坡國滅的各國王族女子并沒有被他帶回咸陽城,其實也就是變相的便宜了他手下的那些名臣良將。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王族女子,如今淪為了胯下玩物,孟游也是不由的感嘆一聲命運實在是有些可笑。
在大肆掠奪各國王族女子的人中,頭一號的當屬秦王的義子周洪野。此子戰(zhàn)功飆赫,屠城殺俘的事情也不只做了一次兩次了,曾經(jīng)被他攻破的雍州太安城,至今都是一座鬼城,任由龍虎山的天師府如何清除邪祟,都是無法將城中的二十萬冤魂盡數(shù)超度。
其實孟游有些心疼這些受辱而死的女子,起先他還會停下馬車,將女子們掩埋,可是越向東,這樣的女子越多,孟游也是漸漸的麻木了。
他期待中的江湖大俠并沒有出手相救,因為這些女子的身邊,只有同樣遭遇的其他女子。
一具男人的尸體都沒有。
男人保護女子,不應(yīng)該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嗎?
孟游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越靠近涼州邊境,他的話就變得越來越少。就連整日悶頭看書的小道士都是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常,可是無論他如何勸阻,孟游都是鐵了心的要去那綠柳山莊瞧上一瞧!
一路走來,孟游零零碎碎的聽說了不少關(guān)于綠柳山莊的事,作為涼州土生土長的江湖門派,綠柳山莊的莊主百里東山可以稱得上是涼州江湖執(zhí)牛耳之人。秦軍大肆追殺六國貴族余孽,他不可能不知道。
孟游也不想別的,他只想當面問一問這位涼州江湖豪俠,明知道這些女子會受辱而死,為何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呆在自己的綠柳山莊,也不愿意出手相救一下。
就算只救下一兩人,終歸也是好的。
涼州邊境,沒有郡城,只有一座座依山而建的村落零零散散的分布在群山之間。在這里,幾乎五里便有一處秦軍的哨卡,雖說有著大風鏢局的路引,但是孟游三人還是受到了百般的刁難之后,才順利來到了綠柳山莊的山腳下。
綠柳山莊不愧綠柳之名,還沒到五月,已經(jīng)是滿山的翠綠的翠綠了。孟游聽說過這種奇特的柳樹,名叫六月翠,只有到了每年的六月,這種原本應(yīng)該長自江南的翠柳才能煥發(fā)出最為奪目的生機。
山腳只有一條登山的山道,卻被一個秦軍的百人小隊把守的嚴嚴實實,可這也不過是擺擺樣子罷了,三人將馬車停在了山腳的林間,繞了個大圈子,也是躲過了秦兵把守的山道,自林間拾級而上。
堂堂的涼州江湖赫赫有名的綠柳山莊竟然被秦兵把持了上山的道路,如此看來這綠柳山莊應(yīng)該是早早便投靠了朝廷。在大秦的律例中,凡是從軍者,只有達到了百戶之人才能率領(lǐng)一支百人小隊,但是卻從未聽說有誰能夠不在軍隊中,依舊有百人之眾護送。
一路向上,除了滿山的翠柳之外竟是連個人影都沒有瞧見,好歹也算是涼州有頭有臉的江湖勢力,總不至于偌大的一座山上竟是連個仆役小廝都是看不見吧?
自半山腰開始,便是有著綠柳山莊的柴房出現(xiàn),一般的大家族都是如此,將山腳的樹齡較短的樹劈成柴火存放于半山腰,省時省力不說,也免得破壞了宅院的風水。
一個身著丫鬟服飾的少女自山上而下,手里拎著一個精美的食盒,渾身上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可似乎還是覺得有些不太穩(wěn)妥,又自懷中掏出了一塊手帕,蒙住了口鼻之后,這才鼓起勇氣走進了其中一間柴房之內(nèi)。
沒有過多的停留,少女只是將食盒放在了門口之后,似乎怕是沾染到什么不吉利的東西,一路小跑的逃離了那間柴房。
三人自林中走出,剛剛靠近柴房,便是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自柴房內(nèi)傳出。孟游皺了皺眉頭,確信這并不是尸體腐爛所發(fā)出的惡臭,早些年磁器口來了一個走方的草頭郎中,整日在杏花山上采藥,除了讀書對其他一切旁門左道都倍感興趣的孟游就穿這個開襠褲,整天跟在郎中的屁股后頭,久而久之,郎中也受不了這個鼻涕娃了,這才傳授了一手治病救人的手藝給他。
孟游輕輕的推開門,山風吹過,屋內(nèi)的惡臭更甚了幾分。
柴房內(nèi)靜悄悄的,只有虛弱的咳嗽聲響起。打眼一看,滿屋都是堆滿了各種柴火,角落里鋪著一張草席,一個女人躺在那里,刺鼻的惡臭就是從她的身上傳出來的。
女子的臉上長滿了各種慘白色的霉瘡,裸露在外的手臂與腳踝上更是慘不忍睹,已經(jīng)潰爛的不成樣子,大片大片的膿液順著創(chuàng)口流出,周圍爬滿了各種各樣的蛆蟲,讓人忍不住有些作嘔。
“去打些清水來?!泵嫌蔚穆曇艉苁瞧届o,聽不出來一絲一毫的情緒,可是蘇孝桐畢竟跟他相處了半旬的時光,平日里他總是一副大大咧咧無所謂的模樣,突然性子一變,倒是讓她有些猝不及防了。
好在柴房外為了避免走水留有一口老井,小道士在山上就精通于此道,熟練的自井中打出了清水,端進了柴房之內(nèi)。
孟游撕下了袖口的衣衫,沾濕之后,輕輕的為那女子不停的擦拭著身上的毒瘡。眼中沒有絲毫的嫌惡,反而是動作輕柔,似乎怕弄疼了這個苦命的女子。
那久違的舒適感讓已經(jīng)半只腳踏入了鬼門關(guān)的女子幽幽醒轉(zhuǎn),下意識的抓著了孟游的手,摩擦了幾下后,感受著那熟悉的觸感,就像是自己曾經(jīng)牽著的那個小男孩的手,警惕的心也是逐漸的放下了。
“三伢子?”女人的聲音中帶著寵溺,更多的卻是不可置信。
“是我,嫣然姐?!?p> 聽著那熟悉的聲音,女人顫顫巍巍的抬起了布滿膿瘡的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臉頰。
可是卻始終沒有將手放下,她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何種的病,她不敢,也不想讓自己一直當成親弟照看的小男孩沾染到已經(jīng)不干凈的自己。
孟游握住了她的手,輕輕的放在自己的臉頰上,就像自己當初還是個光腚娃娃時一樣,總是嚷嚷著讓嫣然姐抱著自己睡一樣。
女子的眼中暗淡無光,她早就已經(jīng)看不見了。
可是眼角的淚水卻緩緩淌下。
直到此刻,蘇孝桐和小道士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明顯命不久矣的女子,竟是孟游之前的老相識。
感受著手掌中傳來的陣陣刺痛,女人不滿惡瘡的臉上也是浮現(xiàn)出了一抹笑容,柔聲的道:“我們家三伢子也長大了啊?!?p> 孟游輕輕的點著頭,卻始終不敢放開放在自己臉頰上的手。
天不怕地不怕的孟思過,這次真的怕了。
可是他的臉上沒有悲傷的表情,此時竟然還能笑的出來:“嫣然姐,你不是嫁到郡城過好日子去了嗎?怎么會在這里啊?!?p> 聽著那充滿關(guān)切的聲音,女人也是努力笑了笑,有些憐惜的道:“姐命苦,過不了好日子?!?p> “姐,不怕。三伢子來了,三伢子會治好你,帶你回家過好日子?!?p> “恩,姐信你?!?p> 女子笑了笑,她明知道自己沒有幾天活頭了,可是她還是不忍讓這個弟弟傷心。
讓她安安靜靜地死去多好啊,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被三伢子看見了,這個弟弟以后還怎么能無憂無慮的活下去啊。
可是她死之前能見到自己在這個世上最后的惦念之人,女子也心滿意足了。
似乎是回光返照,又或者是看到了自家弟弟的喜悅,這個命苦的女人開始虛弱的嘮叨了起來。
“姐去了郡城了,去了舅舅家,聽舅舅說夫家雖不是什么大富大貴的人家,但卻是實誠的本分人家。姐挺高興的,爹死了以后,姐就一直是一個人,就想找個男人依靠.....咳咳咳.....可姐沒想到,跟著舅舅喝了杯薄酒之后便是睡死了過去,等姐醒來之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糟蹋了.....”
女子笑著,可是眼角的淚水卻怎么也止不住。
“幾個秦兵正穿著褲子,嘴里還說著姐是什么不知羞的女子,可姐卻是不敢說話,姐膽小,你從小就知道的。舅舅站在房門外一臉的阿諛奉承,后來我才知道,舅舅是用我替下了他的女兒......”
“姐當時就想死了,可是姐不敢,姐還沒看到三伢子娶媳婦兒呢。后來舅舅罵我敗壞了門風,就把我賣到了窯子里,每天都要接待不同的男人,可姐還是不想死,姐不敢,每次拿著剪刀頂住脖子的時候,姐都害怕的不敢用力刺進去.....“
“后來呀,姐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好不容易逃出來后,就又碰到了之前侮辱姐的那個秦兵,當時他們正在強暴幾個富家小姐,姐沒有逃掉,就被抓到了這里。“
女子撫摸著孟游的臉頰,虛弱的道:“三伢子,別看不起姐,姐只是怕死,姐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蕩婦......”
孟游笑著輕撫著姐姐的手,柔聲道:“想活下去有有什么錯啊姐,這世上,誰不想活下去啊?!?p> “三伢子,姐求你一件事?!?p> “嫣然姐,你說?!?p> “姐知道你長大了,有了本事,姐的孩子應(yīng)該還在山上,算來也該三歲了,姐一輩子窩囊慣了,到頭來還是不知道這孩子的親爹究竟是誰,可那畢竟是姐的孩子,姐求求你救救他.....”女子淡然的雙眸一動不動,“和他一起下山吧,逃的越遠越好。”
“放心吧姐,等我醫(yī)治好你,咱們?nèi)齻€一起走。”
“傻弟弟,姐的身體姐自己知道?!迸邮种肝?,“以后別跟孩子提起他娘的事情,他娘身子臟了,給他丟臉?!?p> “還有,千萬別給姐報仇,知道了嗎三伢子?”
孟游默不作聲,只是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女子的氣息越來越微弱。
“姐知道你有本事,姐打小就相信,三伢子會成為一代大俠的......”
孟游死死的攥住女子滑落的手臂,不讓她的手離開自己的臉頰。
他始終笑著。
因為從小隔壁家趙伯伯的女兒就告訴孤苦無依的三伢子,別哭,難過的時候就用力的微笑,這樣悲傷就不會打敗你了。
所以他每次難過的時候都會咧著嘴開懷大笑。
母夜叉說過,他義夫曾經(jīng)將他送來的時候說過,這孩子出生的時候也是不哭不鬧的,果然,一直到他十六歲離家,母夜叉都是沒有看到過這個家伙流過一滴眼淚。
一次都沒有。
就算是從小就被罵成是沒爹沒娘的雜種,被所有同齡人排擠的時候,孟游也是整天咧嘴大笑,和同樣整天只知道傻笑的孫家少爺,兩個還沒有桌子高的小家伙就整天坐在臺階上,看著眼前的事物傻傻的笑著。
磁器口的算命師傅說過,這孩子的娘肯定是替他將眼淚都流干了,只留下了喜悅給這個孩子。所以這孩子才會打出生開始就沒有眼淚,他的娘親一定希望這孩子未來的每天都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
從小到大,只有隔壁的趙家姐姐不嫌棄他和孫重言,整日帶著這兩個最不受待見的小家伙,在磁器口各處玩耍。
甚至夜深了,趙家姐姐都會抱著穿著開襠褲的孟游一同入睡,每次遇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向勤儉持家的趙家姐姐都會偷偷的買回來,悄悄的遞給被揍的鼻青臉腫的小孟游,安靜的坐在一旁,看著小家伙吃的滿嘴都是。
孟游下意識的摸了摸脖子上的那枚銅錢,還在。
那是他七歲生日的時候,趙家姐姐用自己釀的小燒,跟算命的換來的銅錢。算命先生說那是孟游出生那年的銅錢,用紅線掛在脖子上可以保他平安。
那是孟游人生中的第一件禮物,自那之后,那枚銅錢就一直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從未摘下過。
趙家姐姐坐在臺階上,寵溺的看著把玩著銅錢的小弟弟,笑臉盈盈的道:“三伢子,姐以后要看著你娶媳婦兒,看著你成為一代大俠!”
小孟游用力的點了點頭。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趙家姐姐會不在了。
那個疼愛自己的趙家姐姐,現(xiàn)在就一臉微笑的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孟游沒有言語,只是咧著嘴笑著,一點也不急的將趙家姐姐全身上下清理的干干凈凈。然后將她抱出了昏暗的柴房,放在門口的陽光下。
小時候,趙家姐姐就是這么帶著自己在酒坊內(nèi)曬太陽的。
蘇孝桐兩人就默默的站在孟游的身后,神色復(fù)雜至極。
孟游緩緩的站起身,臉上笑容燦爛。
“我要接著上山?!?p> 兩人都是點了點頭。
“姐姐說我有本事了,可是她不知道我還是那個整天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小混混,哪里有什么本事啊....”孟游看了看二人,竟是躬身一拜!
“我知道你們兩個人都不是尋常百姓,所以今日有一事相求!”
蘇孝桐挑了挑好看的眉峰,冷聲道:“要打就打!說這么多廢話作甚!”
小道士也不再內(nèi)向,嚴肅的說道:“雖然小道功夫不行,但也還是想為這位姑娘去問一問這世道究竟為何如此!”
孟游再拜。
“姐姐說了不讓我給她報仇,我也沒這個本事....”孟游抬頭望向山頂,“可我只是想去跟這些將軍大俠,講一講道理!”
沒讀過幾天書的小混混竟然想要跟世人講講道理?
可笑!
更可敬!
三人緩步朝著山上走去。
“打得過?”
“打不過也得打。”
聲音傳來,趙家姐姐一臉微笑的躺在陽光下,這個苦命的女人,終于是等到了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