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昊心境發(fā)生了微小的變化。
悠久的故事,天然變成了一道深塹,阻隔了祖孫二人的交流。沒有人會對一個老人的過往感興趣。一個小人物的過往渺小的有若日光射入屋內(nèi)夾雜的細小微塵,紛紛揚揚的灑下,可人們記住的只有光芒。
然而此時的一行英文詩,卻無意間,拉近了他們二人的距離。
英文似乎……更現(xiàn)代了一些。
他從來沒想過,一個從清末活到現(xiàn)代的老人,和他有了共同語言。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
“My Wilderness has made……”
“成為更新……的荒涼。”
吳昊從度娘上找到了英文詩的出處,他低誦后面的幾行英文,言語充滿沒由來的興奮。
亦興許是一輩更比一輩強的執(zhí)念。
他渴望在長輩面前證明自己。
……
馬廄內(nèi)。
徐二愣子念著英文詩,僅有的四句英文詩,不難學。在少爺?shù)慕虒?,他掌握的很快,一刻鐘不到的功夫,就背誦的滾瓜爛熟。
“二楞哥,你該有個名字?!?p> “少爺,我有名字,叫二愣子?!?p> “二愣子是賤名,是小名,你現(xiàn)在是讀書人了,讀了書,就該有個正經(jīng)的名字?!毖髮W堂出身的徐書文推了推圓框眼鏡,他靈黠的眼睛忽然正經(jīng)了許多,他踱著步,背著雙手,小大人似的思考。
他麂皮做的皮靴踩在雪地里,混在了馬廄長工的腳印中。
沒什么兩樣。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
徐書文尋字摘書,從《論語》中想到了這句話,他笑道:“孔子說,如果他推行的仁道無法推行了,乘著木桴(竹排)漂游在海外的,恐怕也只有仲由了吧?!?p> “二楞哥,你知道從字嗎?”
少爺躬下身子,和長工一樣,手執(zhí)木棍,在沙盤上寫了一個“從”字。
他手握住長工的手,一筆一劃教著,“這是從字,你看這是人字,你是人,我也是人,你和我沒什么不一樣?!?p> 人與人是平等的。
窩在徐二愣子懷里的徐從想起了少爺說的這句話。以前,他讀的書少,不明白少爺為何給他起了這個名字。后來到了新時代,對少爺?shù)挠∠笤桨l(fā)模糊,等到他臨死之際,對少爺?shù)挠∠蟛胖饾u清晰了起來。
徐從抓著徐二愣子的胸膛,催促他同意。
他心知,這個從字,就是少爺給他起的“名”,這一世,他想改變的只有人生,但名字,他卻不肯變了。
“可老爺……”
徐二愣子握緊了拳頭,握緊了又松開。
老爺說過,人和人,從生下來,就有貴賤之別。
徐,他和少爺都姓徐。
他出生的時候,是娘自個接生的,前面夭折了兩個哥哥。娘咬著木棍,拿著剪刀,自己剪斷了臍帶。次日,娘就下地干活去了。而后,就沒有而后了。娘產(chǎn)后大出血,死在了地里。次年,這片土地莊稼長得很殷實。
少爺呢。少爺?shù)哪镌谏贍數(shù)臅r候,請的新野縣最好的產(chǎn)婆,又臨時請了西洋大夫在產(chǎn)房外等候。
少爺出生后,吃的錦衣玉食。徐家又出了二十兩銀錢,在老君殿里請了一個命牌,供奉在老君爺?shù)纳裣裣?,日日由道爺念?jīng)焚香,祈禱徐家獨苗不要夭折。
他吃的是米糊糊,從爹的口糧中省下來的。
一宗同姓,兩戶之別。
他的胸腔劇烈的起伏,憋的臉紅脖子粗,紅透了,卻還是吐不出“同意”的那個字眼。
上一次,這個從字是少爺起的。
沒給他講這個從字的含義。
直到仙狐的爪子撓著他,徐二愣子這才將憋著的一口氣吐盡了,吐的干干凈凈,有保家仙在,他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自信來,這自信來的沒有緣由?;蛟S來自徐三兒,徐三兒的爺爺……。
“徐從!”
徐書文一拍小方桌,定下了姓名。
微低著頭,一直刻意低著頭的徐二愣子抬起了腦袋,他望見了馬廄外邊灑在屋檐上的陽光,看著少爺溫和的笑意,他半黑的臉龐亦升起了笑容。
從,這個字好啊。
一個人和一個人并列。
是個好字。
然后徐二愣子不爭氣的再次彎下了腰,他嘴唇動了動,眉眼略微低了一下,擺出恭敬的姿態(tài),“謝少爺賜名,徐從,今后就是少爺您的隨從。少爺讓我去哪,我就去哪,我就是少爺您的跟班?!?p> 徐書文怔住了,他正等著二楞哥擺出欣喜的模樣,而他接著故作不在意的樣子,隨意擺擺手,說句“一個小名字罷了,我什么沒見過,學堂里好玩的事情多了,今后我?guī)Ф愀缒阋黄鹑??!?p> 可他卻沒想到。
他想的是一個人與人平行、平等的“從”字。
二楞哥卻想的是“隨從”。
刺目的陽光耀的他睜不開眼,徐書文和徐從他們二人站的方位不同。一個正對太陽,一個背對太陽。
他揉了揉眼睛,圓框眼鏡未沾纖塵,“徐從,我不要你做我的隨從!”
他的面色勉強勾起笑容。
取名徐從,似乎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他想著孔夫子,想著子路(字仲由),而徐從卻想的是馬廄,想的是跟班。
是啊,他雖叫著二楞哥,但事實上,徐二愣子一直都是他的跟班。
從小……,跟到大。
只不過現(xiàn)在挑明罷了。
狐仙伸出爪子,肉墊刺出鋒利的倒鉤,劃拉開了徐二愣子的麻衣。
他生活在新世紀,他不允許徐二愣子這么卑微。但他說不出話,少爺是富貴命,又看不到他這個鬼神。他的一切,都是徒勞功。
不爭氣的徐二愣子!
徐從嘆息一聲。
“少爺,半個時辰到了?!?p> 記著時間的徐二愣子安撫著懷中的仙狐,他指了指日頭,“少爺,你該回后宅去了,對了,昨日大蟲抓了一只白兔,你要嗎?”
大蟲,是徐二愣子、徐書文的玩伴。
獵戶家的兒子。
大蟲,是老虎。
起這個名字,也是為了得到冥冥之中神靈的庇佑。
“一錢銀子……”
徐書文下意識的開口,可忽然他看到了一旁等待的徐二愣子,自嘲的笑了笑,“不要了,我已經(jīng)不是玩兔子的年齡了。我請了半個月的守孝假,再過不久,就得重新上學,畢力的《化學闡原》我還沒有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