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是一條走廊過道,有些僻靜,它盯了好久,偶爾才能看到一兩個先生肋下夾著書冊,匆匆忙忙趕赴各齋的講堂。
走廊外面,是一角花園。尺寬的蜿蜒小道由鵝卵石鋪就,通向中心的一座小亭?;疚吹?,僅剩一叢叢綠葉,昨夜有些微冷,闊葉向陰的背面殘留著薄冰。
耳邊傳來聲音,它尖耳動了一下,轉(zhuǎn)頭望去。
太師椅晃動。先生從椅上起身,和剛才在過廊的先生們差不多。他拿著地球儀,又順手取走了放置在書架上折疊的銅版紙。
地圖是用銅版紙印刷的。
應(yīng)是時務(wù)齋的地理課到了。
一人一狐抬頭猜測。
徐二愣子也收起臨摹的國文課本,他作揖行禮:“先生,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家了。不便久留?!?p> 他很知趣。
“怎么不多留……,也好,循序漸進最好?!?p> 劉昌達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他的身材比少年高大一些,直起身子,少年只到他的肩膀處。
兩人靠的很近,他嗅到了一些汗臭味。從村里趕到縣城讀書,一兩個時辰的路程,被捂著的冬日,大汗淋漓常有的事情。粗糲少年顯然也知道這件事,一只腳向后盡量縮著。
干凈長衫的內(nèi)里,是泛黃的薄衣。
莊稼人,很難白凈。
本來他是打算將徐二愣子留在寓所內(nèi)繼續(xù)念書,不過看到徐二愣子略微躲避的眼神,他話語一轉(zhuǎn),自然過渡,不打算強求。
“詩書勤乃有,不勤腹空虛。”
“希望你記住這句話。”
撂下這句話后,二人一狐出了門,劉昌達給房門上了鎖,對徐二愣子點頭示意了一下,緊接著,他加快腳步離開了講師寓所,朝著西面的講堂而去。
鐘聲悠悠傳來。
徐二愣子挪了步,在狐仙的帶領(lǐng)下,在小亭內(nèi)繼續(xù)臨摹硬筆字。
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
窮人,小心規(guī)矩慣了。
時間緩緩流逝,薄冰滴水入了壤土。
殘霞漫天。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徐二愣子離開了小亭,來到了弘文學(xué)堂的門口。他站在門側(cè),盯著過往的長衫學(xué)生,尋找熟悉的影子。
今日是七曜日的土曜日,星期六。
國文課本中第二十四課的七曜日有言:“每遇日曜之日,學(xué)校皆放假?!?p> 日曜日,是星期日。
……
“太爺爺,你們就只放一天假啊。”徐晴怔了一下,她起初聽到徐從講“課七曜日”的時候,沒注意聽,此刻談及放假,她才恍悟,“月曜日是星期一,以此類推,日曜日就是星期日,你們只在星期日放假……”
七曜日計日,她不太熟練。
只能照著記憶,一步步推導(dǎo)。來辨別每一曜日所對應(yīng)的星期。
“放一天!”
徐晴忍俊不禁,極為開心。
她以為現(xiàn)代知識多了,學(xué)的也多了。卻不料徐從那個年代的學(xué)生,僅是小學(xué)生,七天就只放假一天。太累了。
相比于此,如今的學(xué)生,反倒輕松一些。
“老爺上次說了,讓我和少爺親近一些,隨他一道回來。”
徐從搖了搖頭,沒太在意放假多少這件事。那個時候,能讀書都是天幸,哪會在意假期多少。他繼續(xù)講起了另一個時空發(fā)生的故事,“那一天,正好是土曜日,也就是星期六,所以我就在門口等著少爺。少爺很驚詫,他在學(xué)堂讀書,并不知道我在前幾日也交納了束脩,入了學(xué)堂?!?p> “那長衫呢?長衫不是少爺送的嗎?”
徐晴來的稍遲一些,前面的故事她沒聽到,她雖央求徐從重新講了一遍,但比起最近的故事,再敘述一遍的時候,明顯簡略了許多。
她以為自己聽漏了一些。
“不,長衫是少爺以前送的。他扔掉,不,應(yīng)該說不穿的舊衣裳,都會送給我們這些長工。徐家里,就屬我和少爺親近……”
“新世紀(jì)了,布料不值錢。我們那個年代,財東家的錢都是從嘴縫里省出來的,一尺布三四十文錢,哪有白給這一說?!?p> 徐從回憶過往,嘆了口氣。
長衫是少爺給的,本該改成短衣,讓他穿。但這長衫挺新,就被他爹留了下來。待他上學(xué)的時候,派上了用場。
“這我知道,那時候的地主老財都很摳門?!毙烨绶畔铝耸种械乃賹懝P,攤在筆直的長腿上,她活動了一下筋骨,聽故事有些久了,生累。她想了想說道,“例如《儒林外史》的嚴(yán)監(jiān)生,臨死之前,都閉不上眼睛,就為的是燈盞里的兩莖燈草,恐費了油?!?p> “從嚴(yán)監(jiān)生的故事上,就可見一斑。”
她認真點頭。
自不會認為老爺子在說什么虛言空話。
“你們這代人,比我們那時,強多了。也是,社會一直在進步。我們不懂的東西,你們未必不懂,我們懂得,你們也能知道。”
這一代人,比他聰明太多太多了。
徐從本以為他還需要講述幾遍,徐晴才會明白。卻不曾想,他只是略微一提,徐晴就理解了大半。
“太爺爺,您繼續(xù)講,我聽著呢?!?p> 徐晴催促。
……
喧囂的叫賣聲充盈耳畔。
徐二愣子從對街移到了學(xué)堂門口,他一襲長衫,站立若松,等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出來,上前打著招呼,“少爺……”
他見到了少爺同幾個同窗一道出來。
可話卻堵在了喉頭。
沒法說出來。
叫少爺?
他覺得自己的長衫,穿的有點可笑。少爺見到這樣的自己叫他“少爺”,應(yīng)該也不會高興。他雖不懂什么道理??珊筛嬖V了他,他已經(jīng)改了命,今后是達官貴人的富貴命。
故此,理應(yīng)叫書文。
從……,他們是平等的,一起走,并排走。
然而他又回想到了昨晚的一夜。老爺讓他隨少爺一道回來。
忽的,他明白了許多。
那五錢銀子莫名的,有點沉甸甸的了。
灰白狐貍臥在他的腳邊,壓著他長衫前擺,尖嘴開合,打著哈欠,呵出的白氣升空,直至消失。它狐貍眼瞇著,在日光下曬著,靠著余暉取暖。徐二愣子望見了這樣的狐仙,心中升起幾分愧意。昨夜的狐仙明明提醒了他。
徐二愣子落在了徐書文的尾巴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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