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雨勢又增,竟如瓢潑,待他主仆二人到了靜心庵時,非但鞋襪都已濕透,膝蓋以下亦都如浸過水一般。林鳳未想到方文修竟冒這么大的雨前來,忙讓至她住著的偏院,命芙蓉去討了兩套胖姑子的僧袍和一些冬天未用完的炭火,讓他主仆二人將就著換下濕衣,升起炭火烘烤著。方文修身量碩長,穿上尼姑的衣袍著實捉襟見肘,少不得被林鳳打趣一番。他雖覺窘迫,但瞧林鳳里外張羅著,怕他著涼,又讓芙蓉去熬了姜水,逼著他喝下,倒覺不枉此行了。
林鳳又命芙蓉取了茶來,拿在手中笑道:“眼下我這里也有上好的頭道春茶,可要共品?”
“自然,自然!”方文修笑道,又瞧見了林鳳的琴,道:“上次是你鼓琴謝我的茶,這次我借你的琴,獻(xiàn)上一曲謝你的茶吧?”
“甚好。”林鳳點頭道。
方文修于音律頗通,理了理琴弦,奏的竟是林鳳上回的曲子,然曲勢開合有度,不若林鳳的那般清冷,卻多了幾分陶然與意氣。曲罷,林鳳頷首嘆道:“你彈得比我好,上次是我班門弄斧了。”
“你的曲子我很喜歡?!狈轿男薜?。
“沒想到我的茶不及你的,曲子也沒你的好?!绷著P笑道。
方文修端起茶杯飲了口,卻驚訝贊道:“好茶!”
林鳳笑道:“其實是這里的水好?!?p> 方文修點了點頭,道:“下次我把我的茶帶來,也用你這里的水泡一泡?!?p> “如果不下雨的話?!绷著P掩嘴笑道。
方文修也嘿嘿一笑,道:“下雨又如何?我要來探你,下刀子也擋不得!”
“那我倒要跟明明師太討張靈符了?!绷著P故作鄭重道。
“討靈符做什么?”方文修不解道。
林鳳笑道:“待你到了這里,一定已經(jīng)被扎成了刺猬,討張靈符捉你這只白仙啊?!?p> “好一張利齒!”方文修搖頭笑嘆道。
一時喝完了茶,雨勢雖減了些,卻不仍見晴,兩人無可消遣,便擺了棋枰對弈。方文修本想著要手下留情,不可掃了林鳳的棋興,不想林鳳棋風(fēng)竟甚是凌厲,殺伐決斷一絲不亂,開局便被殺得大敗。第二局他一收輕敵之心,步步小心,卻依然敗北,直至午飯的時候,第三局尚未下完,不過方文修卻敗跡已露,恐依舊是要輸?shù)模缓谜J(rèn)輸,收了棋枰張羅著用飯。飯桌上方文修主仆二人又談起昨日的烤雞,極力邀芙蓉來日再弄一回,芙蓉笑道:“明兒若天晴,咱們可去山下河邊捉兩條肥魚烤烤,撒上些鹽巴,保管鮮嫩?!狈轿男拗髌投艘宦?,口水先已出來,當(dāng)即定下此約。
飯后,方文修與林鳳依舊是品茶撫琴,直到了申時天方放晴。日光一出,霞光四射,林木生輝,實在催人游興,方文修便忍不住道:“天既已晴,不若此刻便去河邊,晚餐就吃烤魚,何必再等明日?”
林鳳欣然同意,疏桐便忙去摸衣物,具已干透,于是他主仆二人換回了自己的衣物,芙蓉去取了幾個蒲團(tuán),討了些柴讓疏桐背著,四人便出了靜心庵往山下走去。
雨后草木鮮翠,山風(fēng)潤鼻,清新之氣沁人心肺,河邊更是翠竹含煙,濃陰重彩。芙蓉在河邊尋了塊地方放下蒲團(tuán),吩咐疏桐去撿石頭累出灶來生火,自己則在側(cè)囊中掏出一只巴掌長的魚鏢來,尾端用細(xì)繩拴了,又撿了兩條柴火棒,一只插在囊中,一只拎在手里,走至河邊,將手中柴棒往河里一丟,縱身躍起,在水中的柴棒上點了一下,借了個力,便躍到了距岸幾丈開外,屹在水中的大石頭上。
方文修和疏桐見了差點驚掉下巴,疏桐忙問方文修道:“咱家三爺可來得這個?”
方文修默默的搖了搖頭,轉(zhuǎn)頭問林鳳道:“芙蓉真只是你的丫鬟?”
“我可是拿她當(dāng)妹子的。”林鳳笑道。
“我的乖乖,這是女俠呀!”疏桐咋舌嘆道,又定睛瞧著芙蓉,見芙蓉直挺挺的站在石頭上,一動也不動,又問道:“芙蓉姐姐怎么動也不動?”
林鳳道:“若有大魚來,她自然就動了?!?p> 疏桐又看了半晌,見芙蓉總?cè)鐐€石雕般不動,方沿著河邊撿起了石頭。
方文修和林鳳沿著河走了一段,欣賞著雨后初晴的景色,然后便坐在蒲團(tuán)上,一答一語的說著話,等待著芙蓉的收獲。正說到興濃處,忽見芙蓉扯著繩子將魚鏢甩至空中轉(zhuǎn)了起來,林鳳忙道:“有魚來了!”
果然,林鳳話音剛落,芙蓉的魚鏢便已出手,直直的扎入水中,嘩啦一聲拽出水面,一條一尺多長的大魚便已到手。芙蓉拔下魚鏢,回頭喊到:“疏桐,收拾了?!北銓Ⅳ~扔到了岸上,然后又如石雕般站著不動了。
疏桐忙撿了尚撲騰著的魚去收拾,方文修則嘆道:“你家芙蓉真是有些手段!怪道你一未出閣的女孩子,家中卻放心你一人獨自住在外面?!?p> “有芙蓉在,自然安心?!绷著P道。
疏桐壘完灶,收拾好魚,也拿個蒲團(tuán),坐在河邊等芙蓉給他扔魚。不多時,芙蓉果又扔上一條魚來,如是幾次,至日暮時分,已捉了四、五條大魚。疏桐早將火生了起來,烤魚的活兒自然交給芙蓉,不多時就已香氣四溢。
天將擦黑的時候,幾條肥魚便只剩了骨頭,幾人卻意猶未盡,便決定留下賞月。于是林鳳又煩芙蓉去附近的村上弄些酒來,芙蓉腳程快,未幾便回,不但打了壇酒,還弄了一大包花生米和一只呱呱叫著的肥鴨。
“好芙蓉!真解人意!”方文修贊到。疏桐見有烤鴨可吃,更是殷勤,立刻接了過去準(zhǔn)備收拾,卻不小心被那鴨子掙脫了,忙去追趕,撲了幾次也撲不到。幾人取笑了疏桐一翻,最后還是芙蓉上前,幾步就將鴨子擒到手中,在鴨脖子上輕輕一掰,就給擰斷了,然后方交到疏桐手里。疏桐瞧芙蓉殺起生來如此從容,怯怯的笑了一下,慌的提了斷氣的鴨子去收拾。
彼時湖光山色具已昏幽一片,唯一輪弦月浩然而起,清輝散落河間,隨波涌動,淋漓不知邊界。方文修對月把酒,又有美人在側(cè),極盡歡言,林鳳也興致頗高,竟未少飲,后來有芙蓉勸止,方才作罷。就連疏桐也跟著胡亂喝了幾杯,只芙蓉一滴也不肯沾。
待到酒闌,已是夜半三更,方文修頗有些微醺,林鳳怕夜路難走,再三叮囑疏桐小心服侍。待他主仆二人回到佛光寺,已然山門緊閉,幸虧了了方丈叮囑過為他們留門,看門的小和尚才尚未睡死,聽見叫門忙起身放了他二人進(jìn)來。
回到房里,疏桐伺候著方文修洗漱更衣,殷勤道:“小的覺著,那林姑娘對少爺有意,少爺心愿必會得償?!?p> “哦?如何瞧出?”方文修問道。
“這有什么瞧不出的?若非對少爺有意,豈會與少爺喝酒賞月至這個時候?您瞧臨別時,再三叮囑小的當(dāng)心服侍,自是關(guān)心您呢?!笔柰┑馈?p> 方文修亦有此感,聽疏桐一說,愈加覺得就是如此,遂沾沾自喜,嘆道:“只不知她的家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家?!?p> 疏桐笑道:“咱們家結(jié)親,大了不敢說,只在泠陽這地界上,憑他什么樣的人家呢,只有咱們挑他們的,斷無他們挑咱們的理兒。只怕她門戶太小,大爺那邊不愿意。不過一則有老太太給您撐腰,二則瞧那林小姐的衣裳做派也不像是寒門小戶的,料想門戶一事定然無礙?!?p> 方文修微微頷首,心情愈加舒暢,心道:待回城時,我必要送她,到時便知道她家在何處了,回去稟過奶奶就可上門提親,料她家斷無不肯之理。自方文修父親去世后,親族相逼,大哥為保他們這一房的地位日益狠辣,逼姐姐入了太子府做妾不說,也幫著太子一黨做了不少惡事。他雖不理事,然身在其中,人心之莫測,官商之齷蹉,冷眼也瞧了不少,終覺富貴之家不及小戶安樂。直至今日,方覺生于富貴之家有三分慶幸。
方文修一夜好夢,待第二日夢醒,已是日上三竿,想那林鳳勞累了兩日也該歇一歇,不好上門擾她,然心中又總是放不下,便寫了封書信讓疏桐送去靜心庵,約林鳳明日續(xù)游后山之約,林鳳回說,讓他帶上他的好茶。
到了次日,方文修一大早便攜疏桐往靜心庵去,待到了三溪,林鳳早已坐在溪邊的大石頭上相侯。幾人沿小路繞至靜心庵后,行不多遠(yuǎn),果見山崖漸次分開,在中間成了一個山谷,闊數(shù)十丈,縱深屈曲則非人目可測了。谷底有溪水潺潺流動,兩岸是修竹成林,林下有木板鋪就的小路延伸而入,極是深邃清幽。
“不想靜心庵后竟還有此所在!”方文修嘆道。
林鳳道:“謫云山之景,秀麗者有之,奇絕者有之,若蹬絕頂,可一覽天地之寬,亦可謂雄勝,然我最愛之處仍是這里?!?p> “卻是一個妙處?!狈轿男拶澋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