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蒙蒙亮，柳其堅便出門，與閻捕帥一同探訪楊家村，借著楊三郎，也許能探查出更多的事情。楊三郎熱情的將兩人引進家里，為他們倒上開水。三人圍坐下來后，楊三郎將寺院田莊和山腳村鎮(zhèn)的事情娓娓道來。
此事要從八年前說起。
會昌四年正月末，丹景山附近村鎮(zhèn)下起了凍雨，山上的竹林凍死近半，五月份末，又下冰雹，小如豆子，大如雞蛋，噼里啪啦的下了兩天，佃戶冒著暴雨搭起草棚遮擋，仍有近半早稻稻穗被雹子打掉，夏收指望不上了，只盼晚稻有好收成。
丹景山附近半數(shù)的田地歸靜華寺所有，見夏收將減產，慈越法師提議免去佃農夏租，秋租減半。為此，這附近七里八村的佃農不再愁眉苦臉，挽起衣袖，栽種秧苗。因此，慈越法師備受附近村民尊敬。
會昌五年，朝廷下敕令禁佛。靜華寺的佛像被拆除，田莊被收充。一百余僧侶的名山大寺，眨眼間只剩下八名老僧，其余僧眾皆令還俗。因無處可去，大部分還俗的僧人遣返原籍，少數(shù)勉字輩的僧人安置在附近村鎮(zhèn)，以客戶自居。只是，勉字輩的僧人原本地位頗高，隨意指派佃戶做事。還俗之后，雙方矛盾加劇，一些僧侶受不了村民排擠，遷至他處。
僅僅一年多過后，朝廷廢除禁佛法令。客居村落的僧人返回寺院，但返回原籍的僧人很少回到寺內。靜華寺就在附近村鎮(zhèn)招納略識字的少年，以補不足。只楊家村就有三個孩童上山。
靜華寺用隱匿的財物重鑄佛像，收納田地。勉字輩僧人為報私仇，將佃租加倍，各個村子都有佃戶被逼得賣兒鬻女，遠走他鄉(xiāng)，尤以勉悟、勉仁為甚。勉仁還好些，只是貪財。勉悟最為可恨，不僅中飽私囊，還經(jīng)常流蕩于田間村舍，瞧上誰家小娘子，非得弄到手不可，否則，定將那戶人家搞得家破人亡。
此間，為討好高官富戶女眷，賺得更多香火錢，勉悟還將通向丹景山的官道兩旁都載上桃樹，足足有十多頃良田。在莊稼人眼里，田地就是不斷種出銅錢的搖錢樹，看著大片良田在本該插秧的季節(jié)凈是桃花，又不能當飯吃，不由得痛罵勉悟。勉悟身體肥胖，走路時東搖西擺，活似一頭偷糧的花頭熊，一時間，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在背地里罵他禿頭熊。
以這兩人為首的僧人，瞞著寺里搞了半年，就惹得附近村鎮(zhèn)天怒人怨。大中元年末，慈越法師當上主持以后，不再讓勉悟、勉仁管理莊田，眾人這才歡天喜地的操弄鋤鐮。
柳其堅感嘆，這些淳樸的村戶，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只要有口飯吃，就感天謝地。
談話間，兩個時辰已然過去。兩人遂告別楊三郎，直奔牛家寨。
剛出楊家村，遠遠有一僧人迎面走來。只見那僧人身高六尺，濃眉垂耳，一雙大眼炯炯有神，長有濃密絡腮須，背寬似虎，腰壯如熊，甚是威武，正大步流星走來。
正如柳其堅打量來人，那僧人看見兩人身著胥吏常穿的皂色圓袍，為首的少年劍眉星眸，唇紅齒白，深色衣衫映襯得膚色亮白，身材頎長卻不乏英氣，想來就是勉悟那廝所說的柳小司佐。后面的黑面壯漢面無表情，步伐沉穩(wěn)，應該是人稱“黑閻王”的閻捕帥。
未等兩人開口，那僧人雙手合十，粗聲大嗓地問道，“敢問兩位是柳小司佐和閻捕帥嗎？貧僧勉勤，見過兩位施主。”
“見過勉勤法師，我等正是?！绷鋱浴㈤惒稁浕氐?。
不料勉勤和尚卻自來熟，擁著兩人便往牛家寨方向走去，“久聞黑白雙探的大名，貧僧我正好無事，不如陪著兩位一起，柳小司佐意下如何？”說話間，勉遇將柳其堅的肩膀攬得更緊了。
柳其堅頗不習慣，聳聳肩膀，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動彈不得。已經(jīng)到山下了，居然還說無事，這當真信不得，柳其堅撇撇嘴。偷偷看一眼閻捕帥，卻發(fā)現(xiàn)他的臉更黑了，柳其堅從未見過他如此表情，忍不住嘿嘿一笑。
正當柳其堅琢磨“黑白雙探”這個新名號時，勉勤和尚開始了他的絮叨，“貧僧我整天在寺里耍算盤，實在是無趣。想我勉勤，心懷懲惡揚善、匡扶正義之抱負，卻在庫房里干起來繡花的活兒，當真是暴殄天物?！?p> 聽到《尚書》中的暴殄天物還有如此耳目一新的用法，柳其堅忍不住又笑了。
似乎未看到柳其堅的竊笑，勉勤繼續(xù)說道，“我聽普照說，兩位正在查探我?guī)煾钢?？普照這小子的法名起得恰到好處，我?guī)煾腹皇巧駲C妙算，這小子一點兒也見不得黑夜，還真像個膽小的小娘子。普樂也一樣，作為一個知客僧人，整天繃著一張臉，別人但凡見到他，肯定會退避三舍。還是普曦師侄好些，見人笑臉相迎，真誠無比，在客院還不如出去化緣，讓人不忍拒絕。”
柳其堅聽著勉勤看似埋怨每個人，話語中充滿真情，開始覺得這勉勤可能長時間沒說話，需要發(fā)泄一下，但這絮絮叨叨的話語聽著很舒服，就連閻捕帥也側著耳朵。
看著勉勤像被關在牢籠，剛被放開的愜意，柳其堅不忍心打住。
三人一路走來，跨過一道山崗，距牛家寨僅有一刻鐘路程。
柳其堅想聽勉勤對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怎么看，問道，“勉勤法師，對于你師父和你師弟之事，你怎么看？”
勉勤面色平靜，說道，“我?guī)煾冈f，凡人皆肉體凡胎，死后難免化成一抷黃土，或埋在地下，作花草樹木之沃肥，或散入空中，隨明月清風而去，唯一不缺的就是多愁善感，何苦哀哉。人固有一死，我?guī)煾杆静皇窍乐?，無論如何做，總有他的緣由。至于師弟，過會兒，我們到了牛家寨，自有分曉?！?p> 柳其堅大受震撼，這勉勤看似粗獷隨性，實則是深具慧根之人，卻不知勉勤這后一句話有何深意。
注：1.唐代的花頭熊指的是大熊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