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出苦海又落深淵 恨入愁門再得心結(jié)
話說王慎獨意外得了這門婚事,心里卻不十分高興,心里琢磨日前說是配給二哥的,怎又給了我,回頭我又如何與二哥說話,便把這番苦惱說與寶玉聽。
寶玉說道:“你也不知此事緣由,便和二爺說開了就好,常聽聞二爺大度,定是不會計較?!?p> 王慎獨道:“明面上不計較,心里怎么會不介意,我與他自小一塊長大,最懂他的脾性,他大度無非是挨著太太做的讓步,府里的人慣會看眼色的,他護(hù)著我讓著我叫太太知道了,太太也會對他好些。平日之事倒還可以忍,這婚事鬧了笑話,只怕是他也拉不下臉來?!?p> 寶玉道:“三爺既然懂他,想來二爺也懂你的心思,倒不必多想,只把心掏出來說一回話便好?!?p> 王慎獨又道:“他受了委屈不敢明說,我去了他也只會說些好話搪塞,慎言、慎言……名如其人,若能在他話里聽出些火氣來,我反不多想了!”
寶玉笑道:“你若非要氣他,不如讓我去做個惡人。”
王慎獨抓著寶玉的手,喜道:“你有什么法子,快說。”
寶玉故弄玄虛,跟王慎獨要了塊玉如意,來到了逸玉軒也不和旁人說話,只見提荇提著裙裾經(jīng)過,就招手道:“姐姐,好姐姐,我給你報喜來了!”
提荇不認(rèn)得他,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一圈,也不敢得罪,只道:“是誰?”
寶玉道:“我是三爺?shù)陌樽x,今日來可是為了姐姐的喜事找二爺?!?p> 提荇早聽說三爺近來找了個陪讀,不想遇見了,就行了個禮,道:“別說什么喜不喜的,若是要找二爺,我替你叫去?!?p> 不一會兒提荇果真又來領(lǐng)他進(jìn)去見王慎言,寶玉見了作揖道:“見過二爺?!?p> 王慎言請他坐下,寶玉就開門見山,道:“我這番來不為別的,只為了三爺求一件事?!?p> 王慎言道:“是什么事?”
寶玉道:“是為了添喜的事,您也知道三爺與郡主的婚事是天賜的良緣,可三爺身邊缺個可心的人做喜娘,便看上了這位姐姐,叫我?guī)Я藟K玉如意,想借姐姐一些日子?!?p> 王慎言眼睛瞪出了火,目光落在了提荇身上,見提荇低著頭不敢說話,寶玉趕忙說道:“這個是三爺?shù)囊馑?,若是二爺同意了,我就稟了太太。”
王慎言久久不語,臉青的銅像似的,這些日子他婚事落空,大家明面上不說,心里頭只是笑話,想不到王慎獨又公然要了他的丫頭,未免欺人太甚,他讓了倒省事,可這口氣如何咽得下,若非是他母家遭罪,不然他今日身份也不知要比他貴重多少……
他不好當(dāng)面駁寶玉的話,只問提荇道:“你心里是如何盤算的?”
提荇趕忙跪下,道:“我是二爺?shù)娜?,自然是二爺做主。?p> 王慎言道:“你有了更好的去處,我不該擋你,待會兒你把人都叫來,有幾個愿意隨你去的都跟了去,我原不配這么多人伺候,一塊稟了太太省事?!?p> 寶玉道:“不必如此,三爺只要一人,若二爺不喜歡也不勉強,莫為一人傷了兄弟情誼。三爺雖是胡鬧些,心里卻曉得手足之情,二爺若是怨惱只過去罵他一頓,您心里舒坦他也就放心了!”
王慎言這下才懂得寶玉的意思,就道:“提荇身卑,怕是不合適,更何況這樁婚事是圣上下的旨,又有父母做主,自有合適的人做喜娘,我們小輩的摻合不得,你我兄弟該曉得此理,可別怨我舍不得,著實幫不上忙,回頭就到他承明軒請罪?!?p> 寶玉道:“二爺既然知道,那我就退下了?!?p> 寶玉前腳一走,提荇啐道:“這些人真叫人惡心,拜高踩低的,刺啦啦的……”
王慎言冷道:“合著我就是比人低一節(jié),想來你剛剛也是想去的吧!”
提荇急道:“我對天賭咒,提荇這顆心是向著二爺?shù)模瑧{死也不去?!?p> 王慎言笑道:“我開玩笑的,原本我心里也有些氣惱,可見三弟安排了這一出,也知道他的心意了?!蓖跎餮栽缰@婚事是落不到我頭上來的,日前跟著高興不過是瞎熱鬧,就只等官媒下的文書,如今一切都定下,心想與王慎獨再生嫌隙又有何用,如今他設(shè)了這個臺階,就順勢而下,立刻就到了王慎獨的住處,王慎獨又將寶玉介紹給了王慎言,二人一見如故,相聊甚歡,隨后又來了一眾幫閑,言談凌空蹈虛,各得了些好處,寶玉只得也跟著領(lǐng)了扇兒筆兒回去。
到了晚間用飯,王鶴忽得傳了王慎言一起到悅心亭用飯。正值初夏,和風(fēng)熏暖,拂過竹竿,聽得沙沙陣陣,嫩嫩的蓮葉還半曲著,尖尖立在水面上,王鶴盯著水里的鯉魚,時不時扔幾粒魚食下去,三四個穿紅著綠的丫鬟在邊上等著伺候,只聽一個道了聲二爺來了,王鶴才過轉(zhuǎn)身去,叫他一塊兒來喂魚。
王慎言道了好,便走了進(jìn)來,只見鯉魚長得肥大,見人影來了就緩緩劃過水面就散開了,突然幾粒魚食丟下,又都擠到了一塊,王鶴笑道:“別急,別急,都有。這幫小家伙總是急,分明我手里還有一堆魚食,非要在底下爭得面紅耳赤的,唉!你來!”說著就把瓷碗里的魚食給了王慎言,道:“我站久了,坐一會兒?!?p> 立馬就有丫鬟抬來了椅子,王鶴背靠坐下,王慎言道:“這會子吃飽了我丟了就不搶了?!?p> 王鶴道:“那別喂了,魚吃太飽也會撐死。”
王慎言立即將魚食遞給一個丫鬟,轉(zhuǎn)而對王鶴道:“不知老爺喚我何事?怎不請三弟來?”
王鶴道:“如何你來他也得來!我近來夜里睡不安穩(wěn),夢里總遇見些故人,廉頗老矣,人老了就愛多想,這仔細(xì)一想竟還沒單獨和你用過飯,就讓人把飯擺到著悅心亭,父子倆說些會兒話?!?p> 王慎言道:“老爺素來忙碌,是我們小的沒盡關(guān)心之責(zé),叫老爺多想了!”
王鶴笑道:“你懂事,說話也乖巧,想是跟在太太身邊,你也受惠了!只不過獨兒頑劣,老叫你受委屈,你們都是我的兒子,我都是疼的,只是一碗水總端不平,你是兄長,就多擔(dān)待些。”王鶴說完頓了頓,叫丫鬟傳飯上來,一時間七八個丫頭在亭上擺弄桌椅屏風(fēng),拾掇了十幾道菜式,王慎言陪同王鶴上坐,先夾了幾道可口的小菜給王鶴,又見他吃下,自己才敢動筷。
王鶴道:“你不必這樣拘謹(jǐn),你大哥從不這樣和我吃飯,在外頭吃仗時,能有個饅頭充饑都得感恩戴德,哪有這么多規(guī)矩?!?p> 王慎言道:“大哥常年與老爺在外吃苦受累,我怎比得?!?p> 王鶴道:“你不惹麻煩,就已經(jīng)很好了!如今你三弟婚事有了著落,你是二哥自然不能落后,我有個舊識在江南絲織局當(dāng)差,他有個女兒與你年歲相當(dāng),想你素來喜愛詩詞歌賦,而那江南的女孩性子溫婉,與你倒也合適。”
王慎言道:“老爺安排的自然是最妥當(dāng)?shù)??!?p> 王鶴見他爽快應(yīng)允,就道:“你既然喜歡,那我們就該做足禮數(shù),回頭挑些人與你一同往江南提親,也不失咱家的風(fēng)范?!?p> 王慎言領(lǐng)了話,便只等著崔夫人的安排,也是何巧的事,那日剛出了門就遇見了賈雨村,兩人聊了幾句,聽聞賈雨村也去過不少地方,就有心留他作陪,一同去了江南;而這賈雨村因王慎獨與寶玉交好,自覺有些不便,也樂意同往。
如此府里一來就有了兩件喜事,崔夫人整體忙個不停,底下人更是抱怨甚多,一時有了買辦丫鬟的意思,她娘家有個表舅杜如傅是個有主意的人,常在跟前當(dāng)差,因而也把這事交給了他。
那日王慎獨正與寶玉在花園中閑逛,見他領(lǐng)了人牙子來,就打住道:“你找這婆子干什么?”
杜如傅道:“府里人手不夠,太太交代買些丫頭進(jìn)來,好做些粗使,以備兩位爺?shù)南彩??!?p> 王慎獨道:“府里做使喚的丫頭也不少了,就少些伶俐的,你也別老找那些笨頭笨腦的來,光會干活有什么用,都沒一個可心的?!?p> 杜如傅聽得王慎獨的意思,就對人牙子道:“你可聽明白了,得找好的方才能進(jìn)著府里?!?p> 牙婆子連連道好,二人說了些恭維的話就退下了。寶玉在一旁聽著就道:“要說可心,卻不如直接買三爺喜歡的人來。”
王慎獨聽了哈哈大笑,道:“定是謝婉兒這丫頭托你說的,你回她我正有這個意思?!?p> 寶玉心里記掛著芳伶玉,就道:“既請了謝婉兒進(jìn)門如何不把二爺喜歡的芳姑娘也請來,也好做個人情,了卻三爺心里的愧疚之意。”
王慎獨聽了沉吟許久,道:“也不知太太是否答應(yīng),我還得與她說說?!?p> 這邊他便來與崔夫人請安,崔夫人一見他就樂得合不攏嘴,拉著他過來又趕忙叫人送來清涼的酸梅湯過來,道:“你這孩子熱壞了吧!剛剛我和侍郎夫人說話,聽聞她曾與郡主一起到過相國寺進(jìn)香,那郡主生得十分端莊,舉止文雅高貴,好過許多高門貴女,我一想到有這樣的媳婦,可是祖上有德。”
王慎獨聽了只是微微一笑,他一聽得端莊二字就索然無味,就岔開話題道:“我剛剛見了杜表舅帶了人牙子,可是要買人進(jìn)來。”
崔夫人道:“是??!老爺給慎言安排了親事,過些日子他就要帶些人去提親,你也趕著與郡主結(jié)親,那郡主身份何等尊貴,怎能虧待,因而我叫人再買了些丫頭,另外在叫馮大在江南也買些會唱的女孩子過來,調(diào)教調(diào)教,學(xué)些宮廷樂曲,準(zhǔn)備伺候郡主?!?p> 王慎獨接話道:“要說唱的,咱這兒芳伶玉算是第一,謝婉兒算第二,娘親你只把她們買來,準(zhǔn)能叫郡主滿意?!?p> 崔夫人眉頭一擰,道:“這幾日見你與那伴讀的有好好讀書,還以為你轉(zhuǎn)了性,怎么這花花腸子還不收收,回頭叫郡主知道了,可怎么說?”
王慎獨道:“叫表舅不以咱家的名義悄悄買了,再改個名兒,就沒人認(rèn)得了,娘親,你只把可心的人收進(jìn)來,我就再也不去外頭混了?!?p> 崔夫人道:“果真?”
王慎獨剛要發(fā)誓就被崔夫人攔住,回頭就人杜如傅去買辦,隔了幾日果真把二人買來了。
芳伶玉與謝婉兒常到王侯府來,見了崔夫人只行禮問安,崔夫人正坐在上頭的椅子,停了許久不接話,過會兒才說道:“你們起來,從今往后便住這兒,今兒只交代你們兩件事,一是我知道你們是極伶俐的慣會伺候人的,只是咱府里的規(guī)矩有些不同,往后要卸了臉上的脂粉,穿戴也得整齊,等江南的那些女孩過來,再一起同他們住暢心樓;二是進(jìn)了府就得改名字,我也不愛麻煩,芳伶玉便王小玉,謝婉兒便改做王小碗,以后再不許提芳和謝這兩字?!?p> 二人齊聲說了是,崔夫人遂露出喜色,道:“好啦!正事說完了,你們過來,說實話我是打心眼喜歡你們,不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買你們進(jìn)來,只是規(guī)矩得做,往后犯了錯我可不好袒護(hù)的,這管家婆不好做,一雙雙眼睛盯著,以后你們也謹(jǐn)醒些,回頭有嬤嬤帶你們做事?!?p> 芳伶玉道:“我知太太一慣好性兒,只為了服人才這樣說話,您讓我與小碗兒離了那苦海,我們自是感恩戴德,定會好好做事,不給太太生麻煩?!?p> 芳伶玉與謝婉兒都是被管教出來,打小兒就知道口硬吃不了好,因而極配合府里的規(guī)矩。就連王慎獨來了也不多說一句話,多做一個動作,王慎獨吃了閉門羹,氣呼呼奪門而出,謝婉兒愁道:“說是離了娼門,如今卻有干不完的活,現(xiàn)下府里其他人還看著三爺?shù)拿娼o咱好臉色,若是三爺不待見我們,咱得過成什么樣?”
芳伶玉道:“誰叫咱命苦,咱院里一句話信命的,命領(lǐng)著走,不信命的,被命拖著走,好歹離了那地方,不必怕年老色衰,如今在這王侯府里咱還有機會改命,咱只明面上裝得笨些,私下里還得精明些?!?p> 謝婉兒道:“我也不奢望太多,只求個平安,可府里人跟咱院里一樣勢力,我情愿留在院里,好歹還有人伺候,在這兒還得伺候人?!?p> 芳伶玉道:“你與那艷素兒相熟,怎不去和她多說說話?!?p> 謝婉兒扭頭道:“去了定叫我做針線活,太太安排的又那么多,整日繡得我眼珠子都要掉了,可能不出幾年我就變成瞎眼老太太,回頭也是乞丐婆婆一個。”
聽了此后,芳伶玉心內(nèi)為之一驚,往盆里的水面兒一照,生怕自己一夜老了,就與謝婉兒道:“咱著實得想些出路,方不會叫人忘在了這里。”
兩人一合計,與人打聽得王慎獨怕熱,夜里常在花園里走動,有時困了就到悅心亭邊上的芳華館睡,因而求著管門的婆婆開門,那婆子也知道他們原是爺喜歡的人,也不為難,就偷偷開了一角,兩人偷偷到悅心亭等候,一見他來了便一邊說笑一邊起舞,只見衣袂飄飄,宛如水銀瀉地,落英繽紛,王慎獨見兩位佳人如此,一時心癢竟然一把摟住芳伶玉,芳伶玉也不惱,只把他推開道:“三爺可抱錯人了!”
王慎獨嘻嘻笑道:“自是自是?!?p> 謝婉兒又道:“難為人家在這兒等你,你卻抱了伶玉,真不要我了嗎?”說完,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珍珠般滾滾而下,王慎獨連忙哄道:“你們身量相近,我抱錯了也正常的,怎么就哭了呢!想你這幾日待我這樣冷淡,我都還沒和你算呢!”
謝婉兒道:“太太管得嚴(yán),我怎敢與你說笑,回頭把我攆出去就再也見不到你了!瞧我的手,日日干活都粗了……當(dāng)日你舅舅說買我們來是享福的,怎么到了太太房里真成丫頭了?!?p> 王慎獨解釋道:“那不過是暫時的,回頭等唱的女孩過來,你們便與他們一塊學(xué)唱,不必干活,再等郡主過門,我就收了你在身邊做姨奶奶?!?p> 謝婉兒道:“我只求你別忘了我,喜新厭舊把我丟開了!”
王慎獨摟著她的細(xì)腰道:“我怎舍得丟了你?!闭f著一時情難自禁,謝婉兒覺得是時候了就與芳伶玉使眼色叫她去亭子那兒望風(fēng),隨后與王慎獨到芳華館,打發(fā)了守門的兩個老婆子,就進(jìn)去了!
那芳伶玉剛走到院子就感覺有眼盯著,可一扭頭又無人,四周靜得可怕,僅一輪明月照耀,時而水里的魚兒撲騰出來,似龍出鮫宮,她卻不敢亂動。過了許久謝婉兒才出來與她匯合,兩人正要偷偷回崔夫人那兒,轉(zhuǎn)過了回廊怎生撞見了王慎言,一時不知如何做解,王慎言道:“可是屋里太熱了,住不習(xí)慣。”
芳伶玉道:“是,二爺也是如此嗎?”
王慎言道:“自是自是?!?p> 謝婉兒拉著芳伶玉衣袖道:“要不我走開些!”
芳伶玉羞羞低頭道:“不必了,只怕太太叫我們,該回去了!”說著,就扯著謝婉兒袖子快步回到了角門處,與了那管門的半錢銀子,就回去睡下了。
苦落窮處無出路,一心只與命抗衡
萬般籌謀巧運算,千種因緣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