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九，處暑，一列隊伍由禁軍開路，自宣陽門向南，越過伊水，向洛陽南郊的萬安山進發(fā)。
有馬隊，也有車隊，浩浩蕩蕩約兩千人。
萬安山自高祖皇帝定都洛陽以來一直是皇室避暑的去處，歷次秋狝也在這里舉行，只不過，上一次秋狝還是四年前的事了。
眾人抵達后，先在山腳下的稷王廟舉行了祭祀先農的儀式，保佑今年能有一個好收成。隨后大隊繞道往后山行宮而去。
按例秋狝是要在山中野營扎帳的，就連皇帝也不例外，但考慮到今年皇后身體不便，帝后與王侯住到行宮里，其余人在附近扎營。
穆元朝注意到，出宮城時蕭瑾庭身邊跟了一個年輕小伙子，到了行宮他又安排那人跟他住在一起。穆元朝不禁對這個人產生好奇。
他趁眾人還在收拾的時候來到蕭瑾庭的住處。
“元朝，你來的正好，跟你介紹一個人。”說著，他把那個男孩拉到身邊。
穆元朝從頭到腳打量他，這小子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穆元朝覺得他有些面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怎么，不認識了？”蕭瑾庭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那還是你來自報家門吧?！?p> 男孩開口：“大哥哥，哦不，陛下，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懷義呀?！?p> 穆元朝猛然想起，他就是自己當年在兗州郊外救下的那個小男孩。
“懷義！”他滿臉都是久別重逢的驚喜，“你都長這么大了，其他孩子呢，你們都還好嗎？”
“我們都很好，我這次就是代表弟弟妹妹們來向陛下謝恩的，陛下您當年不光救了我們，還把我們帶到城里，安排吃的住的，還找老師教我們念書，我們大家都很感念陛下的恩情！”說著，他跪下向穆元朝磕頭。
“別別，快起來。”
穆元朝好生看著他，又問蕭瑾庭：“你們倆是怎么遇到的？”
“我從蘭陵回京路過定陶，想起他們，便去跟縣丞打聽，縣丞帶我見到了他們?！?p> “陛下當年臨走前交代過縣丞大人要照顧好我們，這幾年我們確實也沒缺過吃穿，只是，您當時說會再來看我們的，卻一直沒機會再見到。這次幸好蕭大哥來，我和弟弟妹妹們商量了下，決定讓我先來找陛下?！?p> “這幾年確實發(fā)生了太多事，有很多是我沒預料到的，所以也沒來得及去看你們。不過，既然你已經來了京城?！彼聪蚴掕?，“不如就留下來怎么樣？”
蕭瑾庭摸摸他的腦袋：“怎么樣，是想回去還是留下來？”
懷義不假思索答道：“當然是留下！”
“好！”
懷義雖然年紀尚輕，但身形挺拔，在同齡孩子中顯得氣宇不凡，穆元朝不禁打趣道：“瑾庭，我看這孩子與你很是有緣，不如你收他做徒兒怎么樣？”
“那怎么行？”蕭瑾庭連連擺手。
穆元朝朝懷義使了個眼色，懷義立馬心領神會。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哎，你這孩子怎么......”蕭瑾庭想俯身把他拉起來。
穆元朝出手阻止道：“你看人家都已經行了禮，我看這事就這么定了，哪有吃了便宜還退回去的道理?！?p> 蕭瑾庭沒好氣的看著他：“怎么這種時候你倒是有一肚子主意了？”
穆元朝假裝自己錯了，拱手道：“哎呀蕭公子，蕭大人，是我錯了，還請大人切莫怪罪?！?p> 蕭瑾庭把他的手推開：“你倆這一唱一和地行了啊?！?p> “那這？”穆元朝指了指還跪在地上的懷義。
“行了，起來吧?！?p> 懷義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他這就是認了?！蹦略嫠g道。
懷義大喜，當即又朝他磕了個響頭。
穆元朝把他拉起來，調侃道：“你這孩子怎么還這么實在?！?p> 三人笑作一堂，仿佛回到了五年前他們一起圍著篝火吃野味的那個晚上。
今年的秋狝計劃有三天。第一天是熱身項目，包括射箭、馬術、角抵等，第二與第三天是圍場狩獵。每一府會派一至兩位代表出戰(zhàn)。
校場的比試項目，皇上與皇后坐上觀看，眾人分列在兩側。
高潛作為天柱將軍府的代表，這也是他第一次參加，老早就計劃著要在眾人面前耍下威風，殺殺這些中原人的傲氣。
蕭瑾庭向來不喜歡這種逞強的場面，卻被高潛等人一直哄著，最后無奈，說自己新收了個徒弟，讓徒弟替自己上場。高潛一看來人是個小屁孩，頓覺蕭瑾庭是看不起他。
第一輪是射箭，每人共十發(fā)，規(guī)則是射中的位置離草人心臟位置越近，得分越高。前五支射的是固定靶，后五支是游擊靶子。大多數(shù)人都能射中五六支，能射中八支的已經是非常厲害了，而高潛竟然射中了十支。
該輪到懷義了。
上場前他一直在下面哆嗦，手心里冒冷汗，蕭瑾庭安慰他，就把那些草人當做是兔子好了，還記得小時候是怎么打兔子的嗎？
他當然記得，那天很匆忙，蕭瑾庭從他家找了幾根粗棉線，路上又撿了一些樹枝，挑了韌性好的，把三根棉線搓成一條，纏在樹枝兩端固定好，又找了幾根粗的樹枝，把頭削尖。
這就是他擁有的第一把弓箭。
蕭瑾庭教他，拉弓的時候要閉上左眼，左手食指伸出撐著箭桿，其余四個手指牢牢握住弓，右手提著箭尾抵著棉弦拉滿到拇指緊貼下頜骨的位置，保持右手、左手食指、箭頭在同一水平位置，調整呼吸，全神貫注，勻速、放松，突然一只兔子從草叢里跳了出來，他下意識松開右手，只聽耳邊“嗖”地一聲，樹枝做的箭從他手里竄了出去，直直射中兔子。
這就是他第一次射箭的經歷，一擊即中。
懷義走上靶場，高潛在一旁哼哼唧唧。
他抬手拿起足有他手掌一半粗的弓，另一只手從箭籠里拾起箭搭在弦上。腦海中不斷閃回著第一次射箭時的場景。
嗖地一聲，箭正中紅心。
嗖嗖嗖嗖，連著四發(fā)，也是直中心臟。
換到移動的草人，懷義閉上眼睛，感受著呼吸，想著自己正身處定陶外的山林中，忽地前方不遠處竄出一只兔子，他猛地睜眼，箭從手中飛了出去。
又中了紅心。
這下他有了信心，接下來的幾箭，他放平心態(tài)，調整節(jié)奏，接連又中了四法。
沒人想到，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小子居然與高都督打成了平手。
懷義喜出望外，他回頭看向蕭瑾庭，見瑾庭滿意地朝他點點頭。
高潛差點跳了起來，氣的一腳把旁邊的箭籠踢倒。
到了第二輪比賽馬術。作為常年在馬上作戰(zhàn)的將軍，高潛勝券在握。
懷義沒怎么接觸過馬，當馬兒在他面前甩頭的時候，他甚至被嚇得連退了幾步。只見他左手握住韁繩，右手抱著馬鞍，左腳踩著腳蹬，想翻身上馬卻被卡在半空，任憑怎么使勁兒另一只腿就是跨不過去。
蕭瑾庭過來扶著他的腰，他一借力終于坐了上去?？墒邱R兒的晃動讓他有些失去平衡，他想學大人的樣子，握著韁繩的手向后一拽，馬兒的脖子高高揚起，帶著他在校場上狂奔了起來，他尖叫著，想起來自己還沒學會怎么讓馬停下。他直挺挺坐在馬背上，重心隨著左右晃動，感覺早上吃的東西都快要吐了。也許是出于害怕，他下意識夾緊馬肚子，結果馬兒跑的更快了。
也不知是誰吹了聲口哨，馬兒長嘶一聲突然立在了原地，懷義沒剎住慣性直接摔在了地上。蕭瑾庭連忙跑過去將他扶起來。
高潛在一旁捂著肚子哈哈大笑，毛頭小子，這輩子怕是連馬屁股都沒摸過吧。
懷義賭氣想再次上馬，卻被蕭瑾庭攔住，他朝懷義搖了搖頭。懷義只好悻悻下場。
這一輪，高潛輕松奪冠。
接下來是角抵，蕭瑾庭不再讓懷義參加。
一天的比賽下來，高潛連續(xù)拔得頭籌。按規(guī)矩，皇帝要對第一名的人進行賞賜。
侍郎官宣布，賜高潛黃金一百兩，金腰帶一件。
高潛拿著金腰帶歡天喜地退下，卻見小黃門又端著一樣東西走到穆元朝旁邊。
“懷義，來?！?p> 穆元朝招呼懷義上前。
“今日你初次上陣便取得了如此優(yōu)異的成績，這幅弓朕贈與你，望來日你能為我大靖立下更大的戰(zhàn)功。”
這是一把通體用牛角制成的弓箭，上面還鑲著一顆明閃閃的寶石。
懷義先是愣住，接著他捧著這張弓說道：“謝陛下，懷義將來一定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
他憋著內心的狂喜退到蕭瑾庭身邊，對面的高潛卻恨得咬牙切齒。
這小子不過就是射中了幾支箭竟能獲得如此大的殊榮。他不是饞那把牛角弓，而是打心底里不服氣，什么破金腰帶，要不是大將軍在場，他真想直接扔在地再踩上幾腳。
晚上回去，懷義問蕭瑾庭為什么不讓自己上，蕭瑾庭說，他還太小，實力無法與那些大人匹敵，等他長大了，相信他會比那些人都厲害，所以不必急于一時逞強。
到睡覺時，他見懷義躺在被子里還抱著那把牛角弓，手掌在光滑的弓面上摩挲。他問懷義今天玩得開不開心，懷義連聲回答，開心。他笑瞇瞇地輕輕撫摸懷義的頭發(fā)，幫他蓋好被子。
開心就好。
他打開窗，月光灑進屋內，他用小臂撐著頭靠在窗臺，靜靜聆聽山中的風響。一顆長長的蓬星掃過天際。
第二天，眾人聚集在行宮前的廣場上，廣場中央放著一只籠子，里面站著一只金角鹿，皇帝說，誰能捕到這只金角鹿，誰就是這次秋狝的優(yōu)勝者。說罷，讓人打開籠子，金角鹿從籠中走出，在眾人的注視下向山中跑去。過了一刻鐘，皇帝親自鳴鑼，圍獵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