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的潔白的床鋪上躺著幾件衣服,正是我將要換洗的那一套在去年暑期朋友送的短衫,照常不變的黑白配色。當(dāng)我不知道如何搭配顏色穿衣時,都會選擇那幾套簡單又簡約的黑白衣褲。上身的襯衫是白色的,與床單的顏色正好相同,不仔細(xì)看還看不出床上有這么一件單衣。房間內(nèi)和旅館整體的風(fēng)格有些不盡相同,我原本以為旅館的每一個角落都會是復(fù)古的布置,卻沒想到在旅客住的地方安插了些實用主義的標(biāo)簽。廁所浴室里傳出嘩嘩的水聲,我讓玖薇先進(jìn)去洗了澡。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會放開感知,去思考身邊的事物,來到落地窗邊掀開窗簾的一角。窗外黑洞洞的,撲朔的樹影在掠向山頭的暖風(fēng)里沉浸在柔柔的月光下。從這里望出去,凈是耷拉在枝梢的墨色的葉子,山腳的路燈一點也透不進(jìn)來,唯有月亮的下半部分冒出頭,還能為我貼近玻璃仰頭望天帶來一些慰藉。這恐怕是三零九號房間美中不足的唯一一點了。興致被打破的我再沒有了心思看窗外的夜景。我張大雙臂仰躺在床上。自今天中午我來到這里,在這個知名的旅游山地的邊緣已經(jīng)徘徊了很久。我是為著獨自尋樂,獨自體會一下深藏著清氣的山間的冷味,感覓遠(yuǎn)隔社會的居士的逍遙,而來到這樣一個地方的。雖然已經(jīng)被人踏遍了觀賞,但并不妨礙我從中抽離出自然的韻調(diào)來。
水聲不再從浴室里傳出,很快一陣熟悉的洗發(fā)水的香味也從那邊飄過來了。我的心思齊聚在她身上,坐起身看著她裹著浴衣,腦袋連著頭發(fā)被一條長長的毛巾圍住,只露出一點縫留給眼睛走來的樣子。她捂著毛巾,另一只手揪住浴衣的下擺,搖搖晃晃的坐在這個房間的第二張床上。她從浴室走到床邊顯得很費勁。我想去幫扶一下,但考慮到她可能因此窘迫甚至不安,最終還是坐住了身子,靜靜的看著她來到那邊的床上,正在使勁地用毛巾擦著頭發(fā),我挪開視線收揀著床上將要換上的衣服,打算去洗澡。眼下的這一幕盡是無聲無息,像一場排演已久的啞劇,只是我和她手上都未曾有過劇本。如絲若縷的緣分的線,在此刻爬滿了這山腳下的小小旅館里面的一間普通的雙人房里。我的思緒隨之紛飛,竟在腦海里聯(lián)想起所有與她可能的牽連。我回過神后,已經(jīng)淋立在暖烘烘的浴室里了。不久出來后,我把她的衣服送到了底下烘干,帶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上樓。
洗發(fā)水的香氣更濃郁了。玖薇抱著膝坐在她那張床上,把臉埋在膝間,看不出濕度的頭發(fā)在她的頭和膝的周圍。床墊連著被子在她坐著的地方微微下凹。我扭開鎖著窗的窗栓,把窗開了一條縫,什么動靜也沒有。我見她還是一副像受了什么欺凌的樣子,抱著雙膝可憐兮兮地坐著,于是我站在窗邊問道:“你擔(dān)心嗎?”
“當(dāng)然會。雖然你是在幫我,但說到底我還不了解你。只是……”她的話截在了一半,突然抬起頭看向小腿,松開抱著雙膝的一只手,朝著一塊發(fā)紅的皮膚撓起來。我趕快又關(guān)緊了窗戶。現(xiàn)在還是夏天,沒有因為我對氣溫的不適應(yīng)而改變季節(jié)和蚊子的活動。
“只是什么?”我繼續(xù)問道。
“沒有什么理由,但我的直覺很準(zhǔn)。你應(yīng)該對我沒有惡意,是嗎?”
“看來你也挺相信直覺的。”
“不是么?”
“當(dāng)然是?!?p> 我在床上坐下來,隔著兩張床之間的距離定定地看住她。
“我之前還說過,你很像我一個朋友,這句話是騙你的,還相信我嗎?”
她忽而板住了臉,卻以一種不堅定的目光同我的目光相對。我的心再一次顫抖,這種嚴(yán)肅之下是她隱藏起來的秘密嗎?由真實催生出的虛假,到底還是他為了保護(hù)自己的屏障嗎?
玖薇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在我的面前緩緩?fù)鲁觥?p> “我只能相信?!?p> 這句話像是一個千斤的重?fù)?dān),飄降在我的身上,立刻崩斷了所有接在我嘴邊向她截去的試探的絲線。怕是我涌起沉寂的感傷。
“這么說的話,你就放心地相信我吧。我一定會幫你找回你的記憶和你的家人的。”
她又把頭埋進(jìn)雙膝里,垂目不知道在看什么。
“既然如此,能不能開朗一點?”我終于說出了這句話。
“哎?”她吃驚地看向我。
“你知道你的表現(xiàn)看上去挺自閉的嗎?”
“我……”
“雖然情有可原,但現(xiàn)在你沒必要再這樣了吧?!?p> “為什么?”
她的雙腿終于放直了,長長的浴衣在床上隱了形。
“因為現(xiàn)在……我可以算是你的依靠吧?!蔽艺f了一句從前的我如何也說不出口的話,覺著臉頰還在發(fā)熱。這種情況今天已經(jīng)不是一兩次發(fā)生了。
我看到她把眼睛瞪大了一點,日光燈下映著她驟然艷紅的臉。后來我把燈關(guān)了,鉆到被窩里,側(cè)著頭凝視著月光殘余的影子,獨屬于拉開了一半的窗簾腳下的靜謐。房間內(nèi)其余地方都很暗。
“明早有日出可以看,去嗎?”我沖著窗簾道。
“去到山上嗎?”另一張床上傳過來玖薇的聲音。較之白天有些給人悶悶的感覺。
“是啊,還得到那種沒有障礙物擋著東邊太陽升起的位置。說起來,要爬好高的?!?p> “那為什么不在那些地方住下呢?”
“因為沒有考慮嘛?!?p> “現(xiàn)在怎么這樣說?”她的話似乎在黑暗的房里變得更多了。
“今天碰到你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看日出的打算。而且,這里相較于山上空氣會沒那么冷。住在上面的話,光是那樣大的風(fēng)就挺讓人難受的了?!?p> “想不到你這么講究呢。”聲音那頭變成了低低的笑。
我也跟著笑了兩聲,喉嚨干巴巴的。
“喝些水吧?!本赁闭f。
我從床上坐起,發(fā)現(xiàn)她正在另一邊的床上面朝著我。我于是下床去夠地上的旅行包,在里面取出瓶礦泉水,擰開蓋子便喝了幾口。
“以前我可不是這樣。壓根沒想到會變成連風(fēng)都顧慮的人?!?p> “因為什么呢?”
“病啊。還有很多后患呢,再怎么逍遙也得顧一下自己的身體吧。一味地闖蕩四方,要是落下許多病根,到死都不明不白的呢?!?p> 我把礦泉水瓶放在床頭的柜子上,重新回到被子里。長久養(yǎng)成的早睡的習(xí)慣在今日缺了一塊。她在暗淡的夜色下無意地紛亂了的心神,我就此打算快些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