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最深處的殿宇之外站著兩人,一人相貌平凡,卻自有一種氣質,負于背后的修長苗刀昭示著他的身份——游者聯(lián)盟的長老鄭文堅。
另一人面帶緊張之色,雙手無措地放在背后,卻是吳長明派回來送信的人之一。
茍建名終究還是漏算了,漏算了游者聯(lián)盟成員對于盟主的忠誠以及對于長老們的畏懼,這名男子不僅是將吳長明的書信上交,更將其所經歷的一切,盡數(shù)告知了殿宇深處那位。
旁聽的鄭文堅臉上已經很不好看,吳長明的所做所為不僅是玩忽職守,更可以說是對盟主的背叛,這讓對盟主有著異樣尊重的鄭文堅心中甚至升起了殺意。
只是殿中那位沒有說話,那他就什么也不會做。
“我就說嘛……”
殿宇中終于傳來了聲音,難辨男女,不分老幼,亦無感情,就像是由機械合成的一般。
但外頭兩人都沒表現(xiàn)出質疑——那位大人自二十年前始的就是如此,見過其真容的,也就是地位較高的長老與執(zhí)事們而已。
“我就說到底是誰在幫我們呢?發(fā)現(xiàn)仙霞隕的動向,干掉他的斥候逼他提前開戰(zhàn),又幫著我們撤離前沿村落,原來是他嗎?”游者聯(lián)盟盟主的毫無起伏的聲音中竟似帶著笑意。
“大人?!编嵨膱圆环薜溃骸皡情L明玩忽懈怠,致使那個游者偷襲明城軍隊,引起聯(lián)盟和明城的戰(zhàn)爭,實在是不把我盟放在眼里,吳長明知情不報更是不忠于盟主大人,請大人下令,我愿親手取那二人頭顱來見?!?p> “難道他們不動手,仙霞隕就不會開戰(zhàn)了?不過讓他們準備更加充分罷了。而且這個叫茍建名的,靈元界果然有這樣的人啊!”游者聯(lián)盟盟主的聲音中喜意更甚。
“可那個游者……還有對明城出手那小子,顯然就是柏秋寒,他身邊可是有……”若非旁邊還有他人,鄭文堅險些就把怪物兩個字說出口。
“哈哈哈,給他們些時間不是更有趣嗎,這個世界死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來幾個活著的家伙,不順其自然實在不符合我的風格啊,至于那個……”游者聯(lián)盟盟主沉靜一陣,而后道:“至于那個柏秋寒,你也不用帶他來見我了,他和當年玄舉明那白癡不同,也許真能將靈元界的大患一勞永逸的解決呢!”
“可是大人……”
鄭文堅還想再說,卻被殿宇中人打斷:“好了,我已經決定了,文堅,是你感覺被那茍建名騙了很不甘心,想要報仇呢?還是說……你的心亂了?”
鄭文堅面色一白,連聲認錯,同時他心中也暗暗自責——為何要質疑盟主大人的決定呢?
時間早已證明,他的盟主大人絕不會錯。
“啊,真是有趣,希望能在離開之前,能夠看到結果呢!”
殿宇中的最后一句話,卻未為鄭文堅二人所聞了。
茍建名并不知道自己的作為已經暴露,亦不知道游者聯(lián)盟依舊做出了他所預期最好的決定,他依舊在茫茫原野上奔波著。
“這是最后一次了!”茍建名做下決定,他所余戰(zhàn)斗力和目前的形勢,都不足以支持他繼續(xù)下去了。
村落已遙遙在望,高高升起的濃煙昭示著這里正在被明城攻擊的事實,一如往常,明城的游擊部隊沒有建立營寨,而是仗著機動性直接向村落發(fā)動了進攻。
應對戰(zhàn)術已經非常熟練,趁著對方疏于防守背后,對敵方行分割包圍,再由吳長明找到對方指揮將其解決,本該是這樣的,但是……
茍建名隱約感覺到有什么地方不對,于是他轉頭看向這一個月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的柏秋寒。
“小心!”
得到這兩字的警告,茍建名確認了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制止了準備率隊沖鋒的吳長明,高聲喊道:“收縮陣型,后撤,先后撤!”
游者們快速整理著隊伍,吳長明雖然感到奇怪,但這段時間來卻也習慣了聽茍建名的命令行事,然而空氣卻突然陷入了寂靜。
那座村落中的喊殺聲仿佛從不存在一般,濃煙之下,連火焰燒灼的聲音也沒有,就如舞臺的畫布揭下,露出了其后的萬丈深淵。
喊殺聲再起時,卻是一隊隊披堅執(zhí)銳的騎兵從村落中沖出來的時候了。
像是與之呼應般,草地中、矮山后,旌旗蔽空,明城士兵列隊整齊,處理過的甲胄長矛沒有反射半點光彩,卻仍無法掩蓋那滔天殺氣。
這支先鋒軍,光以旗幟來看,數(shù)量都不會少于五千了。
茍建名甚至有些想笑,他何德何能?手下已不到二百的兵力,竟能讓明城耗時費力地來埋伏他?
他當然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霞隕的眼中釘,只是現(xiàn)在可不是感到榮耀的時候,他的旅途還未結束,他必須活下去。
放棄了行動不便的車碾,有游者牽馬過來,茍建名回頭望著柏秋寒,低聲道,嘆道:“我這馬雄壯,柏先生與我同乘吧!”
柏秋寒卻看向懷中,“小葉受不了顛簸,我自己沖出去?!?p> 茍建名又嘆息一聲,便不愿再勸,但卻有人已忍受不了了。
吳長明一鞭打斷柏秋寒身旁的木櫞,絲毫不顧飛濺的木屑,鐵鞭直指柏秋寒眉心。
“小子,我不管你是什么,這個死丫頭又是什么人,你在靈元殺人無算,敵人也殺了,無辜之人也殺了,現(xiàn)在后悔想要當圣人了?別開玩笑了!”
聽著吳長明的咆哮,柏秋寒想要辯解,界靈的事情,怨恨的事情,自己的事情……
但這些終究沒有說出口,他所想那些只是借口——柏秋寒抬頭望了一眼吳長明,清楚這位長老的指責正是被所謂的客觀情況掩蓋的軟弱。
見柏秋寒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吳長明怒氣更盛,然而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火氣,雖然他要借助茍建名的力量將功折罪,但說實話而今擊殺的明城士兵也足以彌補他的過失了,至少能在盟主大人面前留下一條命,那為什么呢?
或許是心中隱隱對于茍建名的認同,又或許是他想向柏秋寒討還什么,想為那曾經一同戰(zhàn)斗、而今四野埋骨的游者們討還些什么。
“吳長老,有什么后面再說。”見吳長明怒意未消,茍建名趕忙勸道。
看著合圍過來的明城軍隊,吳長明也知道現(xiàn)在不是表達不滿的時候,他狠狠向柏秋寒唾了一口,才翻身上馬。
“所有人,跟著我與吳長老沖殺,沖出去后不必在意隊形,以保全性命為主,五天后原點集合!”茍建名靈元修為早非往昔可比,哪怕明城那邊喊殺聲嘈雜,他的聲音還是準確無誤地傳到了部下的耳中。
沒有安排斷后之人,以茍建名的兵力,就算有人斷后又能拖延多久?還不如集中力量突圍。
“柏先生,請保重,而后原點集合?!逼埥狭笋R,對仍坐在車架上的柏秋寒說道。
“我會去的?!卑厍锖c頭。
茍建名不再多言,與吳長明帶著剩余不到二百的騎兵結成沖鋒陣型,便向明城的步兵沖去。
這一戰(zhàn)又能有多少人活下來呢?
柏秋寒不知道,不想去想,放棄了思考的他,仿佛識海都已經凝固,靈魂也已凍結,沒有對焦的雙眼無神地看著茍建名和他手下的游者沒入了明城的軍陣,看著鮮血飛濺,聽著殺聲震天,柏秋寒終于站起身來。
“原點,原點,先去就好吧?”
所謂原點,是茍建名定下的暗號之一,指代的是他們與陳惠開戰(zhàn)時背靠的那座村落,而今那里大概已經人去樓空,正適合修整。
柏秋寒走下車架時,那從村落中殺出的騎兵已經來到近前,領頭的副將看著仍在車架之下的青年,皺眉勒令士兵停下。
“你是何人?”那副將與柏秋寒保持著二十米的距離,喝問道。
柏秋寒只是抬眼一瞧,而后搖了搖頭,似乎沒有看見這隊人馬一般,就向一旁走去
被這青年當做草芥一樣看待,明城副將感受到了深深的侮辱,只是心中的警惕正維持著他的理智,讓他沒有立即動手。
“你是什么人,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明城副將親眼看見柏秋寒從茍建名車架上下來,可這情況未免太過奇怪,難道茍建名就只留這一人斷后么?還是說這個他完全看不透的青年只是適逢其會?
“讓開?!笨粗侄葦r在身前的馬隊,柏秋寒只是不耐煩地回答道。
聽得此言,明城騎兵紛紛馬刀出鞘,明晃晃的刀鋒似乎隨時可能向柏秋寒斬下。
就連明城副將也為這份“傲慢”所激怒,就在他準備用武力來試試柏秋寒深淺的時候,目標卻突然不見了。
然后這名副將便覺眼前一花,而后胸前一陣劇痛傳來,待他回過神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跌到在地,胸前甲胄布滿裂紋,本該在手中的馬刀也斷為兩截。
“你……你……”明城副將眼如銅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不是沒有和靈元脫體境界的高手切磋過,但也沒有敗得這么簡單干脆的,這個青年……
“外域之人!”副將很確定在柏秋寒身上沒有看到靈元的波動,那么也只有這一個解釋了。
思及外域,這副將不由就想到君臨明城那位,頓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看向柏秋寒的目光中更多了幾分畏懼。
眼見主將被打倒,剩下的騎兵們俱是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是阻攔好還是放柏秋寒通過好。
“讓他走!”副將捂著胸口站起,一臉苦笑地下著命令。
這支前鋒軍中的確有數(shù)位將軍,其中不乏排位較高、有靈元脫體修為的,可那些大人們多有要事,分身乏術,就憑此人一招擊敗自己,這名副將就明白,此人要從軍陣中脫身不難,強行阻攔不過是徒增傷亡,何況此人只是傷了自己并毀了戰(zhàn)甲兵器,顯然不欲殺人,那自己何不順水推舟呢?
這副將所想的確合乎道理,不料直接就將霞隕最想要的界靈放過,只是卻不知這消息傳到霞隕耳中,又會是什么時候了。
茍建名渾身浴血,駕馭戰(zhàn)馬不住狂奔,背后箭矢如雨,卻大多被他揮舞馬刀擋下,他也暗中慶幸,若非先前用靈元和鄭文堅的功法提升修為,不要說擋住箭矢,就算是沖殺出來都做不到。
但他身邊卻只余二十余騎,其他游者不是陷于陣中,便是沖出來后被迫分散。
每一聲“保護先生”就是一條生命的流逝,那些都是茍建名精心訓練、幾乎當做自己孩子的青年,卻在一次次的戰(zhàn)斗中、在剛才的軍陣里殘破了身軀、流盡了鮮血,他雖似運籌帷幄,但心中也會感到苦痛,只是他不能將之表露,因為他是他們的領導者,所以他不能慌亂,更不允許自己失去理智,唯有這樣,他才能將信心帶給他們。
“我也不能總是依靠他人了!”
在最迷茫的時刻,柏秋寒出現(xiàn)讓他可以繼續(xù)在自己的道路上走下去,也讓茍建名有了依賴之心,但那終究不是他自己的力量——
“早就知道借用是有限的,如果自己不夠強大的話,就會變成今天的模樣吧!”
茍建名沒有對柏秋寒產生什么恨意,他們之前的關系本就是信托,柏秋寒想要見證的他的道路才幫助他,而今其實已經做得夠多了,他還能奢求什么呢?甚至于,他已經做好了柏秋寒會離開的準備,是以今天在聽見柏秋寒依舊會回到“原點”之時,他心中還感到欣喜。
也許柏秋寒永遠也解不開心結,茍建名卻還要繼續(xù)走下去,一時的失敗并不能阻擋他的前進,何況他還沒有失敗,哪怕?lián)p失巨大,他依舊贏得了他所需要的時間。
于是他笑了起來,突如其來的笑聲讓縱馬與他并齊的吳長明摸不著頭腦,若非茍建名手中馬刀的揮舞仍有章法,他差點以為這位大游者經受不了損失大半部下刺激瘋掉了。
茍建名怎能不笑,如果不笑,以何壓制心中的苦痛?如果不笑,以何面對變化更加詭譎的明天?如果不笑,以何踐行他的道路?
“我就讓你、讓這靈元界看看吧!”
茍建名眼中染著憤火,縱馬狂奔著。
不知奔了多久,直到日頭偏西,茍建名才覺身后壓力驟然一空——已沒有箭矢再向他射來了。
身后的人數(shù)又少了一半,但茍建名看著再無他人蹤跡的原野,卻知道——明城,還是沒能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