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柒瀟向銀杏林外望去,一位綠衣少女煢煢而立,但沒有邢元真人的蹤影。
“我?guī)煾改???p> “他沒來。”少女笑吟吟地跑過來,“若不說他叫你,你肯定不會出來得這么快!”
楊柒瀟松了口氣,轉(zhuǎn)頭對她說道,“我不許你上武當(dāng)山,你都忘了嗎?”
“我今天看見那個女的竟獨(dú)自上了山,就想大概沒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機(jī)會了?!鄙倥话褤ё钇鉃t的胳膊,“上次在樹林里我沒能取她性命,讓她跑了。最近她又一直和李傳風(fēng)在一起,我沒機(jī)會下手。今天肯定沒問題!”
楊柒瀟歪頭看著她,“你覺得你人大了,就可以不聽我的話了嗎?”
少女倏地一下閃開,低頭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你不是說等我頭發(fā)長到腰間,就把我當(dāng)大人對待嗎?”
楊柒瀟重新把陸影打量了一遍,她的長發(fā)已然垂到腰際,眉眼間不知何時有了幾分女子的嫵媚。雖然他曾經(jīng)看著她長大,但如今的她顯然已不再是一個孩童?!凹热荒阋呀?jīng)是大人了,有些話我必須說清楚。”
楊柒瀟走到陸影跟前,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誰的話都可以不聽,但不能不聽我的話。如果我不讓你上武當(dāng)山,那么就算死,你也不能上來?!?p> 陸影臉頰漲紅,向后退了兩步,“那……你會殺了她嗎?”
“你回去對阿翁說,這件事我自有主張。”說罷楊柒瀟轉(zhuǎn)身離開。走到一半時,他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對了,你跟他說,下次讓那些羅斯人直接來找我。”
楊柒瀟回到寒天澗旁,地上的干衣服已經(jīng)不在,她也沒了蹤影。
他雖然放下心來,卻隱約感到一絲遺憾。他坐在他常坐的那塊石頭上,從懷里掏出一支笛子。像往常一樣,笛聲能讓他快速回歸平靜。他記得有人曾為他吹奏的這首曲子寫過這樣的詞: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p> 出走時楊柳依依,歸去時雨雪霏霏,楊柒瀟凄然一笑,還真像是他正在走的路。
“你這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嗎?”一個眉目清秀的青衣小道士突然出現(xiàn)在到他眼前。
這身道服雖然是他很多年前穿的,但套在她身上還是大了些。楊柒瀟看她穿著這么不合身的衣服還一臉得意,忍不住笑了?!拔也皇亲屇阕邌幔俊?p> “就許你大義凜然,不許我為人仗義?好人不能都讓你一個人做了。”她轉(zhuǎn)過身去說道,“剛才是你師父找你?”
“嗯?!?p> “他要抓我?”
“嗯?!?p> “做什么?”
“抓你回去…當(dāng)壓山夫人?!?p> 她皺起眉一臉氣惱,“一點(diǎn)不好笑?!?p> 楊柒瀟雖然此刻很想把她眉間的褶皺撫平,但他忍住了?!拔矣幸粋€好地方帶你去?!?p> 她眼中閃過一絲遲疑,但很快如春風(fēng)吹過一般,她臉上綻放出一個笑容。銀杏樹林因?yàn)樗男Χl(fā)出金色的光輝,仿佛一座金碧輝煌、璀璨奪目的宮殿。
“喂,那地方在哪?。俊?p> 等他回過神時,她正在遠(yuǎn)處回頭望他。楊柒瀟搖頭輕笑,跟了上去。
他帶她攀上一座山峰,隨著眼前狹窄的山路豁然開朗,他們登上了山頂。這里有一座名為元天宮的廢殿,山崖前方是一片無邊無際的云海。
“你等我,我去拿點(diǎn)東西?!睏钇鉃t趕回自己房間,拿了兩壇他珍藏多年的好酒。
當(dāng)他回到元天宮時,她正站在元天宮的屋脊上朝云海走去。
楊柒瀟一把拉住她,“從這里走出去就不是踏雪,而是踏云了?!?p> “我就是試一試。不過這里可真是個好地方?!?p> 他們周圍連綿不絕的白云一直延展到看不見的遠(yuǎn)方,山峰像是從云朵中長出來的,飛鳥在云霧間自由穿梭。一眼望去,世界仿佛煥然一新。
楊柒瀟在金色瓦片鋪就的屋頂上坐下,打開一壇酒仰頭喝了一口。
“道士也能喝酒?”
“來元天宮的路前幾年被山洪沖塌了,所以平時沒人來這兒。”
她拿過一壇酒,打開嘗了一口,喝完后一臉驚訝。
楊柒瀟微微一笑,“我嘗遍萼州城,只有這種'龍吟’酒值得放在地板下面藏一藏?!?p> 她咕咚咕咚又灌下一大口,打了個酒嗝,“這次本來應(yīng)該我請你的?!?p> “嗯,那就算你欠我兩頓酒了?!?p> 夜幕降臨,月光清輝把一切都鑲上了一層銀邊。楊柒瀟想起他上一次平靜地欣賞夜色之時,他生活的地方還很大,大到他怎么都跑不出去。但那個地方也很小,四周都豎著高墻。好在他最親近的人都在墻內(nèi),而墻外的世界只存在于書本之上。
他轉(zhuǎn)頭望向沐子衿,黑暗中,她的面龐仿佛在隱隱發(fā)光。他拿起她的酒壇看了看,不知何時里面只剩下一點(diǎn)點(diǎn)酒。
“你這樣喝下去,李傳風(fēng)非得殺了我不可?!睏钇鉃t沒收了她那壇酒,又把自己的酒壇推到她夠不到的地方。“不如先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從前有一個孩子,他一出生就衣食無憂。所有人都疼愛他,只有他父親例外。他父親的目光從不會落在他身上,就好像他是透明的或者不存在的一樣。有一次他偷偷溜進(jìn)擺放靈牌的屋子給祖父母進(jìn)香,他父親終于看到他了。
“他父親非常生氣,讓人用懲罰小偷的木板打他。他被打得很疼,感覺自己快要死了。因?yàn)槲窇炙赣H,平時對他極盡贊美的那些人沒有一個上前勸阻,只有一個傭人用自己的身體護(hù)住了他。那個傭人知道觸怒他父親的后果可能是死,但還是違抗命令偷偷喊來了他母親。那個孩子因此活了下來,但從那以后他也明白了一件事,他父親是不可能喜歡他的?!?p> 再看她時,她已在房頂上睡著了。她的呼吸輕柔而均勻,像一個睡熟了的孩子。
“后來他父母死了,從此便不再有人知道他真正的生日和姓名?!笨粗乃?,楊柒瀟結(jié)束了這個故事。
夜晚天氣濕冷,她眉頭微皺,好像在夢里還在跟誰較勁似的。楊柒瀟本打算立即叫醒她,但想了想,又改了主意。
他用手輕輕把她眉間的皮膚慢慢撫平,直到見她眉頭舒展開來,他才滿意地一笑,晃醒了她。
她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我剛剛做了個夢,但現(xiàn)在什么都不記得了。”
“如果是噩夢就忘了吧?!睏钇鉃t雙手抱臂墊在腦后,躺在屋頂上,“不如我跟你說件好事,你既是第一次在萼州過年,可能有件事你還不知道。”
“什么事?”
“大年初一那天,萼州城會舉辦天臘之辰慶典,到時候你若是上街,會看到一件十分有趣的事?!?p> “是什么?”
“現(xiàn)在說豈不掃興?”
“你什么都不說才掃興?!?p> 說話時她又皺起眉頭,但這一次,他沒有用手幫她撫平。
***
武當(dāng)山上的冬月和臘月總是過得很快,在無休無止的法事之后道士們還要著手準(zhǔn)備新年慶典。
有不少功德主專門來找楊道長做法事,節(jié)日慶典的準(zhǔn)備也經(jīng)常需要有他在場,但在這樣忙碌的時候,只要道士們一個不注意,他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來?xiàng)钇鉃t的師侄們才知道,如果哪里都找不到他,就去寒天澗。他們的小師叔在那里經(jīng)常一呆就是大半天,偶爾還會坐在池邊吹笛子,與此同時,在冰冷的瀑布下總會有一個練劍的身影。
好不容易到了正月初一天臘之辰慶典那天,楊柒瀟穿上象征青靈蒼帝的華服和寶冠,在眾人簇?fù)硐伦先A麗的車輦。按照計(jì)劃,他要從萼州城最繁華的永寧街頭一直走到街尾,一路上接受百姓們的祈愿。按照往年的慣例,“帝君”作為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不必對圍觀人群做出任何回應(yīng)。但是出乎萼州百姓的意料,今年的東方青靈蒼帝似乎與以往略有不同。
以前天帝端坐于車輦之上神情威嚴(yán)、目不斜視,雖莊重有余,但總感覺有點(diǎn)拒人于千里。今年的帝君依然是一派仙人風(fēng)度,但卻時常在不經(jīng)意間顧盼生風(fēng),目光所及之處仿佛微風(fēng)從秋水上滑過,有幸被他看到的人無不心神蕩漾。
“柒瀟道長,你也看看我嘛!”不知何時,人群中一些大膽的姑娘開始直接喊他的名字。在節(jié)日氣氛的烘托下,老百姓們也都跟著起哄,畢竟像楊道長這樣俊秀的少年,姑娘們不喜歡才奇怪。
慶典結(jié)束后,楊柒瀟便沒了蹤影。直到天已擦黑,他才回到武當(dāng)山山門口。
一個看門的小道士看到他回來,急忙跑過去,“太師叔,你怎么才回來?剛才有人給你留了一封信?!?p> 楊柒瀟打開信,小道士也歪頭湊過來,好不容易瞟見了信上的內(nèi)容:
“我已出發(fā)前往揚(yáng)州,未及赴約。不過我今天見到了青靈蒼帝,我的祈愿是希望他下次請我喝酒,不知何時才能實(shí)現(xiàn)。”
“我的愿望還沒實(shí)現(xiàn)呢。”楊柒瀟合上信,輕彈了一下小道士的腦瓜殼,“早知道就不賣什么關(guān)子了,直接說要她陪我過一次生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