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站在橋上,看著遠處的萬家燈火,任憑早春犀利的冷風吹散全身的熱氣。
河水像散開的布匹從橋下涌過,低調(diào)的黑緞面上竟也染著無數(shù)星光,璀璨、耀目——這城市的繁華簡直無孔不入。
唯獨冰河被排斥在外,在料峭的早春想到結(jié)束。
跳下去會死吧。
死了就能一了百了。
他這樣想著,不自覺踩上冰冷的護欄鐵架。
“不好意思!”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側(cè)面?zhèn)鱽?,畏懼人言的冰河立刻從護欄上下來——即便要自殺,也得等對方走了以后,他不想再給任何人添麻煩。
“你知道大學城地鐵站在哪嗎?我看導航就在這,可怎么也找不到……”
女人一身休閑西裝,留著利落的鎖骨發(fā),無論如何也不像找不到地鐵站的落伍阿姨。
可這話偏偏出自她口,且正微微側(cè)頭看著自己——即便戴著口罩,也能從眼睛里看到抱歉的笑意。
她年紀確實不大,但也許是第一次過來,不熟悉路況,大學城這是會常常把人繞暈的。
“那邊下了橋再往前,大概兩百米會有個地下通道,從那到馬路對面去,地鐵口在那邊,這邊沒有。”
冰河耐心地做出這番解釋,甚至用手指給對方確切的方向。
“這樣啊?!迸搜拥氖种缚慈ィc頭道。
“可是,”正當冰河做出送別對方的準備之后,女人卻再度開口,“那邊我剛才也走過,但沒有看到你說的地下通道,那個……能不能麻煩你帶我過去?”
女人微微欠身,眼睛里露出比剛才更甚的歉然,聲音里也滿是知道自己在給對方添麻煩,卻實在沒有辦法、不得不如此的抱歉——很真誠。
面對這種真誠,冰河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來,只好點頭答應。
“太好了,謝謝你,同學。”女人道著謝跟上。
對此,冰河只是微微側(cè)身點頭,他不習慣被道謝卻不做表示,但更沒辦法勉強自己周到甚至熱情地回應——他正想自殺呢,實在沒有多余的力氣維持禮貌。
“就是這里了。”
“原來在這呢!”
好不容易將女人送到地下通道口,冰河再次打算告別,卻見女人背對著地下通道口,望向面前的網(wǎng)紅漢堡店——透明的玻璃櫥窗內(nèi)擠著很多學生,音樂從店內(nèi)一直漏到他們站的地方;門口的燈牌則做成了酒吧風格,就是會在地上投影出會動圖案的那種。
女人的打扮,怎么也看不出是會對這種東西動心的風格。
“聽說這家的特色,就是進店要憑學生證,潛臺詞就是謝絕我這種老阿姨登門?!迸俗猿暗?。
不過,在冰河看來,她雖然早過了大學生的年紀,但自稱阿姨還是為時尚早。
“可是,好想試試啊,怎么辦?”
完全是自己在苦惱,并沒有同他商量的意思。
可冰河還是忍不住提議:“要不,告訴我你想吃什么,我去幫你買?”
“真的嗎?”女人立刻笑彎了眼,又因為對面燈光的原因,彎彎的眼睛里還閃著星星的光。
冰河剛一點頭,女人就率先向店內(nèi)走去。
果不其然被店員攔在門口,這才回頭指向冰河。
冰河連忙過去,對店員亮出學生證,還待解釋女人是一起來的,對方已經(jīng)拉開玻璃門,做出請他們一道進店的手勢。
女人再次搶先,走了進去。
跟在后面的冰河卻很難受,尤其面對店里那么多開心的人。
可是,礙于自己的提議,不得不掏出手機掃碼點餐。
想問問女人吃什么,卻見她一身黑西裝擠在五顏六色的年輕大學生里,絲毫不覺得尷尬,反而欣喜又好奇地詢問旁邊人哪個好吃、特色是什么。
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冰河實在不好意思叫她。
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
猶豫中,便想偷偷離開,反正她已經(jīng)進來店里,不用學生證也能買到吃的。
只是女人很快拿著餐牌從人群里擠出,看到冰河,一臉興奮地喊他:“樓上!樓上還有座位!”
許多人聞聲回頭,看向冰河。
冰河只好低頭跟上女人,來到二樓。
和幾乎沒有座位的一樓不同,二樓是像咖啡館一樣的布局,只是人不多,就算有也是吃東西為輔,看書、自習和靜悄悄談戀愛的為主。
女人挑了個靠窗的座位,一邊招呼冰河坐,一邊放下餐牌,脫外套。
西裝外套底下是件白色絲綢襯衫,胸口處有團好大的咖啡漬。
見冰河一直盯著,女人不在意地笑道:“被人渣報復了而已?!?p> 這么說來,是鬧得不愉快的男朋友,或者前男友吧。
冰河心想,知道再盯下去就不禮貌了,趕緊點頭移開視線。
明明一樓那么多人,但餐點還是很快就送了上來。
端著食物的服務員一在樓梯口露頭,女人就高舉著餐牌招手,嘴里還興奮喊道:“這里這里!”
原來她特意選在靠窗的位置,不是因為窗外的景色,而是能第一眼就看到上樓的服務員。
她很餓嗎?冰河忍不住想。
嗯,也許是跟男朋友或者前男友吵架耽誤了晚飯,到現(xiàn)在突然覺得餓了吧。
“看起來不錯!”
服務員走后,女人把放在中間的兩份漢堡中的其中一份推到冰河面前,另一份拿到自己面前,又不客氣地將靠近冰河的熱巧端走,反而把她那邊的粉紅奶茶換到冰河面前。
“不好意思,年紀大了,三點之后再碰帶咖啡或茶的東西就完全睡不著。”
她的話里聽不出一點不好意思。
不過冰河并不介意,畢竟是對方付錢買的東西。
只是,視線掃過女人胸前的咖啡漬時,又忍不住想起那句“被人渣報復了而已”——被人渣報復,還而已,看來她真的毫不介意啊,怎么做到的?
“快吃啊。”女人催道,同時脫下口罩,抓起面前的漢堡,大快朵頤起來。
果然是餓過了頭,連口紅沾到漢堡上也毫不介意,吃得很盡興——難怪要脫掉西裝外套。
冰河端起奶茶,放在嘴邊吸了一口,很暖和。
“快吃啊,吃飽喝足不想家?!?p> 女人大口嚼著漢堡,隨意說著俏皮話。
冰河卻突然覺得委屈,一低頭,眼淚掉進了裝粉紅奶茶的杯子里。
“你去死吧!”
電話里,親媽這樣罵他。
原本還猶豫不定的冰河,聽到自己的母親也這樣說,頓時覺得人生毫無意義,所以才會爬到橋邊的欄桿上,想縱身一躍,一了百了。
卻沒想到被女人帶到這里,吃漢堡,喝奶茶。
奶茶還這樣暖和,不冷不燙,恰到好處。
“就算是招牌也不要一直喝,快嘗嘗漢堡,那才是人間美味!”
不知道有沒有看到冰河落淚的瞬間,女人的語氣還跟剛才一樣,聚焦在食物上。
也許到了她那個年紀、身份,自然就能堅強了吧。就算被男友當面潑咖啡,也能勇敢地走進暗示不接待自己的網(wǎng)紅店,大快朵頤地吃人家招牌。
如果自己能像她那樣勇敢就好了。
明明還是個男生……
一想到這里,冰河就趕緊往回收眼淚。
不管怎樣,在外人眼里,他始終是個身材高大的男生,還因為練過兩年體育而積攢了一身肌肉——雖然不比健身房里練出來的壯碩,但在剛剛脫離高中生活、普遍瘦弱的大學男生里,還是傲視群雄般的存在。
可是,親媽卻只覺得他又蠢又笨,不如她和繼父生的小兒子機靈。
不堪受辱的冰河,在進入大學后便沒再拿過繼父一分錢。
即便如此,母親還是隔三岔五打來,罵他蠢,罵他賤,罵他毀掉了她的人生——似乎她人生所有的不幸,都是因為生下了他。
可明明二十年前未婚先孕被拋棄的時候,他才只是一個胚胎,真的討厭的話,直接打掉不就好了?他又沒逼著她生,生下來又嫌棄,何苦呢?
冰河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
看《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時,他覺得自己就是男版松子。不,比松子還慘!至少松子的父母都是親生的,父親也沒有……
總之他會像松子一樣被所有人遺棄,最終凄慘地死去。
與其那樣,站在橋上的時候他心里想,還不如現(xiàn)在就結(jié)束,至少落一個英年早逝,就算被可憐也只是當成承受不住課業(yè)壓力、心理脆弱的普通大學生那樣可憐,而不是沒人要的廢物。
只是,如果死在學校,母親一定會不依不饒,找學校賠錢。以她的性格,最后一定鬧得人盡皆知,全校、不、整個大學城都會知道他有那樣一個憎惡自己、吃親兒子人血饅頭的母親……
他不怕死,但忍受不了死后還要成為笑柄。
所以來到和學校無關的橋上,可還是覺得母親會賴上學校。
就在那猶豫之間,女人突然叫住自己問路。
她是真的找不到地鐵口嗎?
還是看到了自己踩上欄桿的腳?
“你……”他猶豫著開口。
“我小時候有個習慣,但凡站在橋上總想往河里吐口水?!?p> 女人的漢堡已經(jīng)吃完,悠閑地喝起牛奶熱巧,因此才有機會開口。
“后來被同學當面說惡心,雖然難過了一段時間,但還是忍不住,好像已經(jīng)變成了條件反射,只要站在橋上,看到底下潺潺流動的河水,嘴巴就會不自覺分泌口水,趁我不注意,忒地一聲吐下去。”
冰河緊張地抬頭,心想女人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所以借吐口水教育他。
可是女人只是忘我地喝著熱巧,唇邊沾上巧克力碎,像胡渣。
她自己也發(fā)現(xiàn)了,拿起紙巾抹掉,絲毫不覺得尷尬。
冰河看著她,懷著被老師請進辦公室的心情,既抗拒,又期待她擦完嘴趕快繼續(xù)那未完的說教——既然是不好受的事,那就早點來,好過他一直提心吊膽,惴惴不安。
奈何女人擦完嘴卻沒繼續(xù),反而悠哉地喝起熱巧,還側(cè)頭向窗外望去,對著對面地鐵口的標志自言自語:“這么小,難怪一直找不到?!?p> 然后才想到回頭問冰河:“你剛才想說什么?”
冰河下意識搖頭,否認說:“是你說一站在橋上就想吐口水……”
“哦是的,惡心到你了吧?”女人擠了擠眉毛,抱歉地笑道。
冰河連忙搖頭,畢竟她又沒當著他的面吐。
而且,她剛剛有吐嗎?不是突然出現(xiàn)問路的嗎?至于在那之前她干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就算真當著他的面沖河里吐口水,也不關他的事吧?
他想像那副畫面,不知為什么,覺得并不討厭。
比起來,他更怕她喋喋不休教他人生大道理。
可見女人當真沒了下文,冰河反倒一頭霧水,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說起來,你那個時候在想什么?”
啊,原來在這等著他呢,說教果然要來了。
冰河的頭垂得很低,握在手里的漢堡則變得很大,讓人覺得吃掉它會很費力。
“人生,到底有什么意義?”
他對著漢堡說了出來,那些一直以來困擾他的問題,濃縮成這樣一句話,被他對著漢堡,說出來了。
與此同時,冰河感覺自己徹底被打敗,無法再抬頭面對任何人……
“沒有?!?p> “嗯?”
冰河不敢相信地抬頭。
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錯,因為這樣消極的回答,無論如何不可能出自對面這個勇敢還無厘頭的女人之口。
可是女人看著他,明確重復:“沒有哦,人生沒有任何意義?!?p> “那……”
“漢堡你不吃了嗎?”
明明剛說過那么消沉的話,轉(zhuǎn)頭卻盯上他手里的漢堡。
見冰河沒有反應,甚至自作主張直接伸手拿走,想從中間掰,卻只擠出滿手的煉乳和蛋黃醬,忙舉到嘴邊直接吃掉……
最后,索性把漢堡的分層拆掉,只留給冰河下層的面包和肉餅。
她手上、袖子上,甚至頭發(fā)都沾上了蛋黃醬,弄得很狼狽。
冰河給她遞紙,她說著“謝謝”接過,卻不擦衣服和頭發(fā),反而墊在手里繼續(xù)大快朵頤。好像在冰河眼里令人倍感狼狽的場面,她絲毫看不到,要不然就是根本不在乎。
要怎么樣才能像她這樣瀟灑?
“中午就沒來得及吃飯,好不容易挨到晚上下班又得應付渣男,然后跑到大學城來看房子,一直到現(xiàn)在才有時間吃飯,別見怪啊同學!”
她大剌剌地解釋,風卷殘云地又吃下一半的漢堡。
冰河猶豫著將剩下的一半也遞出。
女人卻笑了,用冰河給她的紙巾擦著手和袖子,拒絕道:“夠了夠了,不能讓你一點吃不著。”
冰河趕緊道:“我不餓,晚飯吃得很多?!?p> 女人也笑了,回他:“哪有二十多歲不餓的人哪?我二十來歲上大學的時候,天天餓得肚子亂叫,一頓能吃下兩份外賣!”
冰河笑了。
女人還真是不一樣,明明聚餐時,周圍的女生都拼命說自己不餓,鮮有像她這樣,絲毫不避諱自己食量的。大概是……對自己沒有想法?聽說女人在自己不喜歡的男人面前,并不會刻意注重儀態(tài)……
“求求你快吃吧,”女人再次催道,“好歹是網(wǎng)紅店的招牌呢,并不賴?!?p> 冰河羞赧一笑,趕緊拿起漢堡,一口一口吃掉了。
確實,并不賴。
“人生沒有意義,這個漢堡還是挺有意義的。”
看著他吃掉漢堡,女人心情愉悅地這么說道。
冰河更加羨慕她了,到底要怎樣才能像她這樣瀟灑?
“那個,我把飯錢轉(zhuǎn)給你吧?!北犹统鍪謾C,等著看對方想用微信還是支付寶。
結(jié)果女人一副看破他的表情,笑道:“想加微信就直說,但是事先聲明,我對小朋友沒興趣?!?p> “啊不是,”看到被對方誤會,冰河連忙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女人暫停操作手機,看著他說,“不是看到知心大姐姐想促膝長談的意思?”
“不是……我是……”
情急之下,冰河愈發(fā)說不清楚。
畢竟女人的話,他并不能百分百否定。
尷尬之下,冰河的臉完全紅了,包括耳朵和脖子。
“哈哈哈,逗你的!”
女人爽朗地笑出聲,絲毫不顧及周圍的人。
冰河這才明白過來。雖然被耍了,但并不生氣,反而覺得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很溫暖,很安心;就算被戲弄和開玩笑,也知道對方并沒有嘲諷和羞辱他的意思。
這是他從之前任何一位女性身上,都沒感覺到的。
母親就算了,甚至前女友,也沒給過他這種感覺。
仔細看的話,女人的長相和衣著一樣利落,挺拔的鼻梁,清晰的眼型,口紅被吞掉后略顯不夠飽滿的嘴唇——不是什么流行的純欲風,而是很有氣勢、也很有氣質(zhì)的類型。
冰河非要AA。
女人沒有堅持,但只收了奶茶的錢,說畢竟?jié)h堡被她吃了一大半,全要冰河付錢不公平。更何況冰河是好心帶路被她拖來店里,說不定本來很討厭奶茶和漢堡呢。
冰河趕緊說:“不討厭?!?p> 女人笑笑,在地下通道口和他分道揚鑣,擺手離去。
她下樓梯時發(fā)梢一甩一甩,沾在上面的蛋黃醬一直沒有擦掉。冰河忘了提醒她,所以一直站到她的背影被通道口吞沒,又從對面的通道口里重新出現(xiàn),才拼命揮手,想引起她注意。
只是不敢叫出來,而且不知道她叫什么。
眼看女人馬上走進地鐵站卻還沒發(fā)現(xiàn)自己,冰河忍不住想放棄。這時,對方卻在路人的提醒下回過頭來,從馬路對面看向冰河。
冰河趕緊再度舉起手來,示意她頭發(fā)上有東西。
女人在對面看著他,并沒理解他的提醒,反而同樣揮起手,咯咯地笑了起來。
地鐵口的風吹起她的頭發(fā),發(fā)梢上的那點蛋黃醬像星星一樣若隱若現(xiàn)。
女人的笑容在飛舞的發(fā)絲里無比生動。
冰河瞬間被擊中,心口突然地疼了一下,無論如何不想死了。
“人生沒有意義,這個漢堡還是挺有意義的?!?p> 人生沒有意義,你有意義。
冰河想再見到那個女人,親口告訴她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