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怯懦
“我去醫(yī)院看看情況,你再多跑一趟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還是直接送你去云至明說的那個地方吧。師傅,黑水公園?!?p> 楓塞給司機(jī)兩張鈔票,隨后朝著相反方向奔去。
隨著夜的推進(jìn),雨像頭疲倦的野獸緩緩睡去,細(xì)小的雪沫融入玻璃窗上橫亙的雨痕中。雖然一路上沒有交談,但蘇牧仍察覺到司機(jī)不時拋來的視線。
“云至明——你認(rèn)識嗎?”
司機(jī)略顯緊張,嘴里嘟囔著,生怕對方聽不清自己搭訕的他甚至還重復(fù)了一遍。
“不熟。”
“啊……這樣啊。這么說,你是外地人?”
蘇牧想了想說:“算是吧?!?p> “我一猜也是。在舊城,云至明的名字可謂是婦孺皆知,許多耳熟能詳?shù)墓适乱餐瑯幽捴巳丝凇銌栁覟槭裁匆劦剿??”司機(jī)的眼中迸射出奇異的閃光,意味深長的笑道,“剛才付錢的丫頭一定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吧,竟然把赤鴉的保密工作忘得一干二凈——云至明在舊城這一帶做了近二十年的部長,究其成效來看可以說是造福百姓。相較于上一任部長,社會太平了不少,如今已是夜不閉戶。因此,這樣一個有作為的人物,大家總想多了解了解他。小伙子,你可明白?”
蘇牧咧咧嘴,不愿多言。
汽車駛過縱橫交錯的路口,迷亂的燈光投進(jìn)漆黑的車廂里,像是鉆進(jìn)了眼花繚亂的萬花筒。司機(jī)自語久了也褪去興致,不禁打了個哈欠。然而,蘇牧卻全無倦意,或者說他根本沒有困倦的印象。即使是徹夜未眠,白天依舊照常度過,夜晚則類似于成癮性質(zhì)的毒藥,令他的每個毛孔都興奮到戰(zhàn)栗。
雨滴摔在車頂?shù)摹芭距距甭曧懡K于徹底消失。蘇牧上下牙打架,一邊把脖頸蜷在衣領(lǐng)里,一邊側(cè)目望向燈光下的飄舞的珊珊雪花。
??吭诤谒珗@的門口,司機(jī)正欲說些什么,不經(jīng)意間瞥見了視線內(nèi)的異物。再揚(yáng)起臉確認(rèn)時,紅潤的臉頰頓時堆滿死灰。蘇牧也警覺地嗅到了危險,幾乎是在同時注意到了車頭右側(cè)五十米開外徘徊著的食尸鬼。
“不要亂動,鉆進(jìn)車底?!?p> 司機(jī)緩緩拉下駕駛座,貓著腰、側(cè)著身從副駕的置物箱里翻出一塊色澤不明的布,隨即裹住全身。蘇牧見他如此努力,簡直像具停靠在太平間的尸體,于是也就不得不照做。別扭地把自己的臉貼在腳墊上。
壓抑的空氣郁結(jié)于胸,車廂內(nèi)的時間與空間仿佛凝滯了。由于事發(fā)突然,“裹尸布”下一動不動的司機(jī)還未來得及關(guān)閉車輛引擎,發(fā)動機(jī)微微的轟鳴、儀表盤跳動的燈光與包繞著整個車身的溫吞熱量都在吸引著那怪物不斷逼近。
蘇牧緊緊地捂住口鼻,瞪大了眼睛自那角落里定定地看著。他從未設(shè)想過有機(jī)會近距離觀察這種丑陋的生物。殘破碎裂的牙毫無規(guī)則地分布在整張臉上,血盆大口宛若黑洞,將左近的光芒悉數(shù)吞了,咽喉自然是漆黑而深不見底。淌下涎水的嘴角不顧撕裂的疼痛拼命開合著,爪牙磨動玻璃傳出的聲響令人為之一震。被口舌徹底侵占了面部的生物拋棄了多余的五官,僅僅屈服于最原始、最暴戾的欲望。觀者不由得想起那些貪婪的、妄圖吞象的蛇。
那怪物呼出的熱氣更是猶如蒸汽汽笛,一股一股地傾瀉而出,沒過一會兒就將那扇淺薄的隔膜染上一片霧蒙蒙的白。屏風(fēng)似的鏡面上,枯枝般的皮包骨手掌上下摸索。
這一切場景都在他心里投下了陰影。那場包裹進(jìn)冰冷棺槨中的可怖夢境——莫名其妙的隱喻是在暗指未來的遭遇嗎?
體內(nèi)的轟鳴不斷壓榨車廂里的稀薄空氣,車身微微搖晃著,他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內(nèi)臟在劇烈抖動。害怕、恐懼……他本應(yīng)毫無感覺。然而他正顫抖著、戰(zhàn)栗著,牙齒打架、手腳冰涼,簡直像只一無所知的家畜,毫無緣由的恐懼、無濟(jì)于事的竄逃。
她說,你怕了。
你說,是的。
她說,那就殺了它,只有親手扼殺自己的恐懼才能永絕后患。
你沉默不語,怯懦的種子早已開花結(jié)果。你甚至懷疑那時從棺槨里爬出來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人。
咚地一聲悶響——肉體與金屬碰撞的聲音——蘇牧猛地睜開雙眼,隨著急促的呼吸崩裂式的展開,視線里空空如也。他拼了命地扳開車門,將汽車拋下,沿著皚皚雪路背向而逃。
“不用再逃了,膽小鬼。臟東西已經(jīng)被我打掃干凈了?!?p> 直到跑出四五個路燈距,蘇牧才遲遲停住腳步。男人招招手,示意他過去。
蘇牧定睛看去,受擊打變形的燈柱旁立著個龐大的輪廓。男人上身套著鼠灰色皮衣,金黃的油頭抹得锃亮,手里端拿著黑色圓頂禮帽。雪靜靜地下,粉刷了男人的邊緣,一想到自己也是這個模樣,他的心中竟少見地騰起一絲寂寥。
男人撫著冷硬的胡青上下打量著他,旋即訕笑道:“你這家伙跑得挺快,莫非是想把車?yán)锏募一锂?dāng)墊背的?”
蘇牧腦袋空空,他不解其意。
“呵呵呵,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想逃的時候就逃,這是你的權(quán)利,沒什么可恥的。”男人朝他擠擠眼睛,咯咯地壞笑著,“不過,幸好你走運(yùn),遇到了我。這次你遇到的是恐怖鬼……什么?不,不是食尸鬼??植拦硪匀藗兤毡樗鶓峙碌男蜗蟋F(xiàn)身,因而一直沒有固定的模樣。它們覓著恐懼追尋獵物,拋棄了無用的感官,是一種瘋狂的怪物——所以,就算你害怕到體如篩糠,我也不會笑話你的?!?p> 接受過司機(jī)的洶涌謝意后,男人將腳下肉蟲似的繭狀物扛在肩頭,隨后手腳靈活地爬上街對面垂直光滑的燈柱,將那繭懸掛于柱頂。司機(jī)挺直腰桿欣慰地說:“等到白天,這些可恨的怪物將被太陽焚成渣滓,什么也不剩?!?p> 刺目的錫色涂料漸漸抹平了大地,呆滯的雪沫時不時地被風(fēng)一陣陣地踢到半空中去。
然而,骯臟的血將雪地砸出縱深的一個窟窿。是的,這幅本可以稱之為絕美的雪景霎時間被毀得一無是處。剛剛發(fā)動汽車幾遇駛離的司機(jī)探出腦袋,恰巧將男人那奇怪的動作盡收眼底。
那只鳥仍在他的掌心里掙扎著。喙尖叼破手心、破碎變形的羽毛與肉淌下新鮮的血,啪嗒啪嗒地落下,融化了脆弱的雪。
男人順光滑的燈桿滑下,一把甩去手上的血肉殘?jiān)?。在掏出手絹簡單擦拭后,又帶上一雙與其衣著極其不搭的、淺駝色的革制手套。隨即夾起眼睛覺察起四周的視線,敷衍地說:“不過捏死只烏鴉而已。別誤會,我只是特別討厭這種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