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縱火案”已經過去整整五十天,但輿情的沸騰程度卻只增不減,向冉坐在黑色汽車的后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三年來,她接過大大小小世態(tài)各異的案子,而這些庭審案的難度和殘酷程度,也一件比一件惡劣且引人注目。
但這次的案件,她是壓力最大的。
這不但是極其惡劣的弒妻騙保案件,就連她自己的朋友也是案件其中之一的證人。
雖然手握法律,但她第一次因為與邪惡如此近距離而感到不安。
亦或者是。
后怕。
唐清讓的聲音從手中的電話傳了出來,“阿冉,不論今天庭審結果如何,最重要的,是要將他的罪行公布于眾。”
法律無法懲罰的罪惡。
群眾的鍵盤可以。
車窗外閃耀著閃光燈,記者的話筒仿佛要隔著玻璃伸了進來,還有些激烈的,怕?lián)尣坏筋^條的,猛力地拍這車窗玻璃。
像吃人的猛獸。
宋磊握了握她的手,堅定的眼神算是鼓勵她的力量。
開審前三天,檢控方將“謀殺罪”修改成了“非預謀性”的“非法殺人”。
這樣一來,只要證明被告人周戚點了那把火,即使沒有其他鐵證如山的憑據(jù),照樣可以證明她對三位死者的死是有惡意,有預謀的。
與此同時,向冉也向法院提交了一份新的證據(jù)—有關周戚患有精神分裂的確診單,如此,即便可以認定周戚是故意殺人,她最后的歸宿也只是精神病院。
她想,這也許就是林彬會選中她來做這個替罪羊的原因。
此舉再次造成網友的激烈討論,將向冉評價為“與罪惡站在同一戰(zhàn)線的惡魔”,一時間,各式各樣的普法視頻都冒了出來,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大眾這已經是一場敲定勝局的審判。
為首的車上坐著唐清讓和沈孛,開車的是李叔,向冉和宋磊緊跟其后,最后一輛車上的是言逸。
三輛車在法院門口短暫停留了幾分鐘,向冉掛掉手里的電話,靠在宋磊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算作最后的養(yǎng)養(yǎng)神。
沈孛示意李叔把車開進法院,后面的車子自覺地跟了上來,言逸打動方向盤,看著那些為了爭搶頭條新聞擠破腦袋的記者們拍著車窗跟著跑了起來。
“真是他媽的一群瘋子?!彼土R一聲。
向冉進場時,旁聽席上已經坐滿了人,最扎眼的三個人是沈孛,唐清讓和言逸。
三人坐在一排,身穿統(tǒng)一的黑色外套,胸口的口袋插著一朵白色玫瑰,怎么看,都像是來吊唁死者的。
坐到座位上,向冉向法官提出訴求,為了考慮到周戚的精神狀況并不穩(wěn)定,她要求將縱火案與騙保案一庭審理,以保庭審的最大準確性。
衛(wèi)迤一早就答應了唐清讓的安排,朝趙澤點了點頭,示意他沒問題。
法官敲了敲法槌,全場噤聲,起立,在宣誓完之后,原告林彬和被告馬戚同時登場,衛(wèi)迤按照問詢流程先向被告提問。
“你叫什么名字?”作為今天的第一個問題,這有些簡單了。
“周戚?!彼难b束于大眾刻板印象中的精神分裂患者大相徑庭,文藝優(yōu)雅的淡粉色長裙,油亮的直發(fā),面容姣好,聲線清亮。
怎么看,都像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小姑娘。
“請問你是否愿意告訴我們你另外一個人格的名字?”
“不愿意?!?p> 此話一出,旁聽席上的人面面相覷。
這個問題也并不重要,衛(wèi)迤換了個方向,“據(jù)我所知,在開始庭審之前,你曾經做過5次精神鑒定是嗎?”
“是的。”
“那你認為鑒定結果是否符合你的真實情況?”
“符合?!?p> 她的話很簡練,基本都每個答案都控制在五個字以內。
這讓衛(wèi)迤很難辦。
“我們在走訪中了解到,從你小學開始,你的身邊就有一個比你大兩歲的姐姐一直陪著你,和你一起上學放學,還和你考上了同一所大學,請問情況是否屬實?”
“屬實?!?p> 衛(wèi)迤凝視了她一眼,收回眼神,準備將證據(jù)拿出來,加以佐證。
周戚在這個時候將頭低了半寸,靠近話筒,用全場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聲音娓娓道來,“這個人叫做周孀,是我的親姐姐,與我一同長大,包括考上同一所大學,都是真的。
“同時,我相信鑒定結果無誤,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第二人格,只是普通的精神分裂。而精神分裂不僅不會產生第二人格,它只會讓人情緒暴躁,加上產生幻想的癥狀而已?!?p> 帶有不少邏輯轉折詞的話術,這是唐清讓的口吻。
衛(wèi)迤一怔,愣在了原地,他以為周戚會是一個軟弱膽小的女人,甚至已經做好了要把她逼入死巷,讓她啞口無言。
旁聽席上的人小聲議論起來,大概是第一次這么清晰地了解到精神分裂不會生成第二人格,震撼,但更得好像是興奮。
而周戚卻在說完這幾句話后,不動聲色地往向冉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悄悄地收回了眼神,靠在了椅背上。
衛(wèi)迤跟著她的動作看向冷靜自若的向冉,不愧是唐清讓找的人,實力非凡。
他原以為這些天愈演愈烈的辱罵和無腦攻擊會讓向冉亂了陣腳,再不濟,也會影響到她在庭審現(xiàn)場的發(fā)揮,可她只是淡淡的審視著現(xiàn)場的一切。
好像就算此刻天塌了,也無法影響到她的決策。
“周戚,你是否覺得你的精神狀況十分危險?”
“請檢方給出證據(jù)?!?p> 衛(wèi)迤面色一冷,她知道周戚的這句話是向冉教的。
從這個時候開始,他的對手不是周戚了,而是向冉的另一個分身。
“你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精神狀況,幻想朱曉柔將會對你造成威脅,最終涉嫌縱火導致原告林彬妻女三人死亡的事實。”
旁聽席以及法院直播平臺上的觀眾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都沸騰了,這是他們第一次親眼看到這么冷靜的精神分裂患者。
其震撼程度不亞于進入了一場影視劇的拍攝現(xiàn)場。
周戚再次看了向冉一眼,顯然,這個問題在她的意料之內,并且是第一順位。
周戚聲音平平,“原告律師現(xiàn)在是認為我的第二人格十分危險,所以才殺害了朱曉柔以及她的兩個女兒,還是認為我殺害了朱曉柔以及她的兩個女兒所以才十分危險?”
旁聽席上的人頓時聽糊涂了,反復品味了幾次才把這句話里的邏輯關系捋清楚。
看他沒反應,周戚繼續(xù)說道,“原告律師現(xiàn)在的一切指控都來源于一場假設論,在以我為兇手的假設下,將所得證據(jù)和線索全部套用,然后認為這就是事實的真相。
但我也希望原告律師可以拿出在過去的二十年里,我曾因為我的病情傷人的證據(jù),不然有關與“我的病情會傷到他人的推論”是無法成立的?!?p> “假設論證”,不僅適用于庭審。
更適用于現(xiàn)實生活。
無數(shù)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因為對他人的猜疑,再加上無數(shù)整的論據(jù),最后發(fā)展成一樁又一樁的慘案。
衛(wèi)迤準確地掉進了向冉的圈套,在開庭時,所有的觀眾興致最高的時候冷漠應對,卻又在無法辯白的問題下起死回生。
向冉給所有人上演了一出爽文戲碼。
然而這僅僅只是個開端。
“現(xiàn)在我想反駁原告律師的假設論證,請問衛(wèi)律師,您的想法和我一致嗎?”
衛(wèi)迤無話可說,只得應和,“一致。”
雖然都已經是再三排練過的問題,但直到剛才的那一幕結束,向冉才在心里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法庭上一片靜謐,唐清讓緊張的手攥成一個拳頭,放在膝蓋上。
衛(wèi)迤繼續(xù)著自己的節(jié)奏,“原告家中失火的時候,你在哪里?”
“我在沙發(fā)上休息。”
“這張照片是警方在失火后現(xiàn)場勘查是拍攝的照片,圖上明確的標識了本次火災的起火點正是廚房,而客廳到廚房的距離不過十米,請問你當時有感覺到廚房的火情嗎?”
“我不記得了?!?p> 這個回答,顯得不太真實。
“那我是否可以認為,每當出現(xiàn)危險的時候,或者是生活遭受威脅時,你的第二人格就會出現(xiàn)?”
“是?!彼c頭。
法庭的投屏上換了另外一段視頻,里面的周戚神情渙散,跌跌撞撞地從樓梯口滾下來之后,推開了好幾個要來幫忙扶她的陌生人。
衛(wèi)迤開口,“這是你的口供,你在中指出,自己對于火災的事情全不知情,是在看到火勢變大之后才有了求生的本領,沖出家門的。”
“是的。”
“是否可以告知,你與朱曉柔的關系?”
“她是我的大學同學?!?p> “那你為什么會在中午出現(xiàn)在她家?”
周戚頷首,“大學畢業(yè)之后,我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她說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壓力很大,讓我過來幫她分擔,一個月會給我開五千塊錢的工資?!?p> 在這種問題上,她沒有撒謊的必要。
隱瞞,只會加重她的嫌疑。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會對自己曾經大學同學,現(xiàn)在的雇主產生縱火的想法?”
宋磊目光如炬,他沒想到以衛(wèi)迤的水準,會提出一個引導性如此強烈的問題。
周戚張了張嘴正要回答,卻被一旁的向冉直接打斷,“反對!檢方這是在有意引導!
這場火災的起火點是在廚房,起因是因為挨著煤氣灶的干燥毛巾起火,點燃了廚房外陽臺窗邊的窗簾。
但根據(jù)修復的家庭監(jiān)控中可以看到,我的當事人在火災發(fā)生的前半個小時到火勢蔓延時都有不在場證明,并且在火勢蔓延的時候,我的當事人的第一反應是敲響臥室的門,提醒被害人?!?p> 下一份證據(jù)被公開,向冉繼續(xù)解釋,“這幾份就是原告律師口中所說的陌生人的口供,在他們幾個人的口供中,我們可以明確看到,我的當事人,也就是周戚女士,在自己逃出生天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他人求助,將朱曉柔以及她的兩個女兒救出來。
而她視頻中的推搡動作,實際上是求救行為。”
法官點了一下頭:“反對有效,請檢控方不要再做言語誤導?!?p> 衛(wèi)迤再一次被噎住,他扭頭看向坐在旁聽席上的唐清讓,神情復雜。
周戚語氣平靜,又恢復到庭審開始的狀態(tài),“綜合以上,我相信足以證明我與朱曉柔母女的死并沒有關系。”
徹底洗脫了周戚的嫌疑,衛(wèi)迤知道,這場好戲他的戲份已經終止,“我的問題問完了。”
首戰(zhàn)告捷。
大眾對衛(wèi)迤的印象還停留在陳武案,他意氣風發(fā),義正嚴辭的模樣還歷歷在目,今天,竟然成了個泄了氣的皮球。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肅靜??!”
在所有人注視下,向冉站在辯護人席位上,面向坐在原告席上的林彬,一瞬間,暗流涌動。
他的身份已經無需再解釋,向冉也不兜圈子,直接開口,“火災發(fā)生的時候,你在哪里?”
林彬的右臂上還繃著繃帶,他神情渙散,附身靠近話筒,“我在公司。”
他的聲音極其微弱,即便已經借助擴音器的力量,卻還是聽著有些吃力。
“林先生,如果你全場都以這樣的音量的進行庭審,只怕我們的這場庭審會延長到晚上,所以不管你是刻意為之,還是傷病加劇才導致的結果,都希望你能盡量克服。”
林彬看了一眼衛(wèi)迤,后者點了點頭,他才提高了一點音量,“我會盡量克服?!?p> 向冉話鋒一轉,“根據(jù)警方的調查顯示,你在一年前,購買了一份保險,是嗎?”
“是的?!?p> “請說明你購買這份保險的理由?!?p> 這個問題衛(wèi)迤也已經和他排練過,他心中有答案,神情也輕松,“在考慮到我的妻子與女兒的安全,我購買了這份保險?!?p> “那你是因為什么契機才購買的這份保險?”
林彬一怔,這個問題聽起來和剛才的問題好像如出一轍,但實際上卻是兩個問題。
他清了清聲音,“因為一年前,我的妻子精神狀態(tài)不太穩(wěn)定,我時常不在家,擔心她會發(fā)生危險?!?p> 這句話,儼然是一把雙刃劍。
因為旁聽席上的聽眾已經皺起了眉頭。
“這份保險的受益人是誰?”
“是我?!?p> “保險金額是多少?”
“四千萬?!?p> 不知道旁聽席上誰驚呼了一口氣,對任何一個普通人來說,這都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而一個丈夫為自己的妻子購買巨額保險,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顯得有些立不住腳。
“難道是殺妻騙保?”
唐清讓聽見身后人的議論,一直緊握的拳頭終于松了下來,只要有一個人產生這樣的想法,就會有無數(shù)人附和。
法官再次敲了一下法槌,警示聽眾。
“你剛剛說,被害人的精神狀況不穩(wěn)定,我是否可以認為,她確診了精神疾???”
林彬不懂她怎么又繞了回去,“什么意思?”
向冉油鹽不進,再次重復了一遍問題,說,“請林先生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他緩沖了一下,明白了。
他說朱曉柔精神不穩(wěn)定只是自我揣測,沒有實證,如果這個時候他給出肯定肯定答案,向冉一定會讓他拿出證據(jù),如果他否定了這個答案,那么他購買巨額保險的動機也會因此坍塌。
“只是我個人揣測?!?p> 向冉看了他一眼,倒是佩服他的坦率,“很好,我很欣賞你愿意說出真話的勇氣?!?p> 衛(wèi)迤手中的筆一頓,不清楚向冉突然的肯定是什么意思。
“火災發(fā)生時,你在公司?”
“是的?!边@個問題,他已經回答過一次。
“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證明嗎?”
“有公司的監(jiān)控錄像可以證明。”
監(jiān)控錄像投放在電子大屏上,視頻里的林彬翻閱著文件夾里面的合同,右下角標識著當天的日期,看著并無異樣。
“林先生,我倒是挺佩服你的,妻女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還有心思上班。”
這句話顯然邏輯不通。
悲劇發(fā)生之前他又并不知情。
向冉從證物袋抽出一份文件摔到桌上,“這一份,是圖像專家和警方聯(lián)合提供的證明,根據(jù)調查顯示,你所提供的這段視頻并不是火災當天的監(jiān)控。”
另外一份證據(jù)也被她拿出來,“火災當天,你的公司電梯已經損壞了三天,所有員工都知道你們的檢修人員工作懈怠,所以你當天絕對不可能乘坐電梯到達辦公室?!?p> 林彬顯然傻眼,衛(wèi)迤更是大驚失色,打官司這么多年,他倒是第一次遇到敢提交假證據(jù),欺瞞自己律師的人。
“林先生,你知不知道在庭審時偽造證據(jù),是會判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的?!?p> 旁聽席上的群眾心情也變得忐忑起來,這么大的案子,結果原告提交的第一份證據(jù)居然是假的。
簡直…
聞所未聞。
“林先生,現(xiàn)在我再問你一次,火災發(fā)生時,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