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晚秋時節(jié),禹山的夜晚越發(fā)的清冷,月光如水一般流淌在搖曳的林間。
一個小小少年,踩著星光,從遠處走來。
少年腰間插著一柄長刀,胸前掛著一個竹簍,一只小小的猴子從里面探出腦袋,趴在竹簍的邊緣往外張望,通紅的眼睛里閃動著靈動的光芒。少年的身后還背著一個碩大的似小山一樣的大竹簍,里面堆滿了東西,看上去沉甸甸的。可少年的步伐卻不拖泥帶水,騰挪跳躍間顯得十分輕快,也不知這小小的身體里,怎么會蘊藏著這么大的力量。
尋著一處干凈避風的所在,少年卸下身上的竹簍,安下營地,猴子從竹簍里蹦出來,主動幫少年去拾柴,架起篝火。
白長卿從背簍里翻出炭筆和小簿子,工工整整的在一個正字下面添上一筆,數(shù)著字數(shù),心里嘆了口氣,又是一日過去了,差不多應該快到寒衣節(jié)了,也不知娘親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寒衣節(jié),又叫冥陰節(jié),秋祭,對于家中有先亡之人的百姓來說,寒衣節(jié)和清明節(jié),上元節(jié)一樣重要。在這時候,家家都是要買紙錢紙衣在晚間焚燒給先人的,以前在扎彩鋪子里當伙計的時候,就聽趙掌柜說起過,每到這時節(jié),都是一年中鋪子最忙的時候。
而且,這里面還有講究,一般人家都可以用五色彩帛制成冠帶衣履,唯獨新喪的不能用彩紙,只能用白紙。說是新鬼不能衣彩,給新亡者送寒衣時,還要哭號數(shù)聲以告知對方,女人要哭十九聲,男人哭十一聲。此外,寒衣必須燒得干干凈凈,據(jù)說有一點沒燒盡,亡者也無法取走。
少年有心做些冥衣靴鞋,席帽衣緞,只是這山中,竹篾草葉不缺,紙張卻要去哪里尋呢?少年犯了愁,長吁短嘆起來,無意識的在竹簍里翻動著。
結(jié)果,還真給他找著了一個替代品——一個洗干凈,還沒完全陰干的魚泡泡。準確的說,是一條大魚的魚泡泡。就因為這,白長卿還跟一只鳥打了一架。
三天前,白長卿正餓的饑腸轆轆的時候,居然在河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五彩大魚,躺在那吐著泡泡奄奄一息。少年高興極了,這是誰家撂下的魚啊,這么大個,都快有房子大了,省著點吃,怎么著也能對付個十天半個月了。
白長卿站在大魚旁喊了幾嗓子,見沒人回應,白長卿連忙殺魚生火,很快魚就被烤的香氣四溢。
誰知就在少年和猴子準備開動,狼吞虎咽的時候,一只青色的大鳥從天而降,嘴里帶著嘰里咕嚕的叫聲,然后直接和白長卿干起架來。
起初白長卿以為大魚是這只大鳥抓的,有點不好意思,打算商量一下,用山參,蛇皮,虎骨,山豬獠牙什么的給人家賠個禮,所以一直在躲避大鳥的攻擊,沒有還手。
哪知這大鳥不依不饒,對著白長卿連抓帶撓的糾纏了半個時辰,把他搞得不勝其煩。都說泥人尚有三分火氣,尤其是新做沒多久的獸皮衣衫又成了碎片,白長卿終于生氣了,一巴掌拍在大鳥的屁股上,將它打飛了出去,這才了結(jié)了這場紛爭。
于是,那個大魚殘骸里的泡泡,就順理成章的成了他的戰(zhàn)利品。
本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哪知道這大鳥陰魂不散,每天晚上都會找上門來,棲在高樹上對著他鳴叫。白長卿聽不懂鳥語,但肯定知道不是什么好話,趕也趕不走,漸漸的也就習慣了。
拿著魚泡泡,試了試手勁,白長卿開心起來:這東西應該能用。
心里正想著,就聽得頭頂上一陣翅膀撲棱的響聲,隨即一陣嘰里咕嚕的咒罵聲從高處傳來,白長卿很是無奈:這傻鳥到挺準時的,說到就到。
夜深了。
青鳥和猴子靠在樹上,依偎在一起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白長卿坐在篝火旁,看著面前的幾套寒衣,和一個小紙人,跳躍的火焰,將少年的臉龐照映的忽明忽暗。
紙人只有眼眶,沒有眼睛。胸前寫著四個字:恭喜發(fā)財。
在鋪子里的時候,趙掌柜就專門交代過:說紙這東西,是世間人為的,少有的極富靈性之物,能通陰陽兩界。所以世俗界為死者扎彩,而后焚燒,送往陰間。也正因為如此,紙人作為扎彩行當里最具靈性的物件,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扎的,必須要八字過硬,否則會引來陰氣入體,甚至是鬼壓身,從而折損陽壽。只是自己卻是個例外,掌柜的說,自己的樣貌連鬼都怕,就無所謂八字硬不硬的了。
而且,絕對不能給紙人畫上眼睛。正所謂畫龍點睛,若是給紙人畫上眼睛就等于點了靈穴,很不吉利,容易招來世間游蕩的陰魂,后果不堪設想。所以有經(jīng)驗和懂避諱的扎彩匠,都會用針眼或者戳一個小窟窿來代替紙人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白長卿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料,扎彩的手藝特別好,趙掌柜對他青眼有加,傾囊相授,說是給祖師爺再留下一脈。至于祖師爺是哪位,趙掌柜就沒有說了,白長卿也不敢問,問多了會發(fā)老大的脾氣,然后還會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一個人喝悶酒,這就是白長卿不敢問的原因。
離開村子的時候,白長卿去和掌柜道別,掌柜的眼中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
白長卿看著自己扎的小紙人,忍了好久,終究是沒忍得住。
相同的夢,依舊在做著,只是更加的清晰。夢里所見的人偶操縱之術(shù),白長卿醒來后憑借夢里的印象畫下來過,和再次做夢時看見的,一一對比過,每一處都絲毫不差。
白長卿想試試。
白長卿開始模仿夢中看到的人偶之術(shù)的結(jié)印手法,勾勒出法術(shù)符陣,心中有一絲的緊張,一絲忐忑,還有一絲自我安慰:我這不是紙人,是魚泡泡糊的。然后,又照著夢中的記憶,將指尖咬破,擠出兩滴鮮血,點在了紙人的眼眶里。
霎時陰風陣陣,寒意漸生,白長卿強忍著心中的恐懼,緊張的看著四周和小紙人,然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白長卿看看紙人,再看看自己的手指,自嘲的一笑:“到底還是自己想多了,怎么可能隨便一個夢,就能學到那種翻天覆地的功法。夢就是夢,當不得真啊?!?p> 白長卿將寒衣和紙人放進竹簍里,抱著綠尨,和衣而睡。
不知過了多久,安靜的夜里突然傳來輕微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沙沙”聲,裝著寒衣的竹簍里,陡然升起一張慘白的臉來,竟是白長卿剛扎的紙人。
只見它先是僵硬的左右張望了一番,而后攀著竹簍的邊緣,從背著少年的方向爬了出來,“噗”的一下,頭下腳上的栽到地上,發(fā)出幾不可聞的輕響。
白長卿瞬間睜眼,翻身,握刀,似有所覺的看向四周:難道聽錯了,是篝火燒柴發(fā)出的聲音?見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又躺下漸漸睡去。
紙人從地上爬起來,把腦袋拍拍圓,回過身來,向著熟睡中的少年跪下磕了一個頭,借著竹簍和灌木的遮掩,向山林中走去,消失不見。
離白長卿不遠的地方,馮大人和于遠安還沒睡,兩人圍坐在篝火旁,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跟著少年快半年了,即便是馮大人,面色中都難掩一絲疲憊,只是那鷹隼一般的眼睛開合間依舊閃爍著精芒。
而于遠安早已是不修邊幅的模樣,只見他神色憔悴,直勾勾的盯著篝火,手中無意識的撥弄著火堆,嘴里嘟囔著說道:“照這情形,回京過年是指望不上了?!?p> 在一旁閉目養(yǎng)神的馮大人聞言,睜開眼睛,半是安撫半是告誡地說道:“你就不要再想著京察的事了,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愁也沒用;安心的把差事辦好才是上策。”
說到這里,忽然頓了頓,若有所思的對于遠安問道:“你當年用了多久到的凡體,晉升凡欲的?”
提起這事,于遠安臉上泛起一絲自豪:“屬下愚鈍,練體一年零兩個月到的凡體,兩年零七個月晉的凡欲?!?p> “然后就再無寸進......”
“呃,這......”
馮大人見到于遠安這德行就來氣,不咸不淡的戳了一句。
隨后帶著點猶豫不定的語氣說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白長卿這小子越走越快了,從開始的日行不到半百,到現(xiàn)在日行百里,難道他已經(jīng)修煉到凡欲境了?”
于遠安一聽就急了,忿忿不平的站起身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才不到六個月,這小子怎么可能修煉得那么快?他要是晉了凡欲境,我就......”隨手一指身前連鞘插在地上的腰刀:“我就把這把刀吃了!”
話音剛落,地面就開始震顫起來,就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地底下翻滾一般,馮大人和于遠安兩人面面相覷:“難道是地龍翻身?”
這震動徑直向白長卿的方向延伸而去,馮大人頓時察覺壞了:“不好!”來不及和同伴示意,他雙腳猛蹬地面,如獵豹般沖了出去,眨眼間就到了百步之外。
急速行進中,馮大人心急如焚:白長卿不能死啊,至少現(xiàn)在不能死,要死也要等我親手殺死你;否則,自己就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