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對話

　　勾踐回到越國，立志雪恥。他發(fā)誓不滅吳國，絕不回那個自己曾向吳王下跪的越王宮。他唯恐自己被過去優(yōu)渥的生活消磨斗志，就住在一間馬廄里，以柴為床，每次飯前就嘗一次苦膽：“勾踐，你忘了在吳國的恥辱了嗎？”

　　除了個人生活上苦行僧式的嚴苛，勾踐還對越國采取了一系列變革來富國強兵。對內(nèi)，他和王后帶頭耕織；通過一系列獎勵增加人口；把軍政大事交給文種范蠡；廣納賢才，察納雅言，減免賦稅。對外，越國對吳國馬首是瞻，吳王的供奉自不必說，大臣們們也少不了。尤其是給伍子胥的，雖然每次都被拒絕，可勾踐不僅沒有遺漏，反而一次比一次好。與此同時，勾踐四處尋覓美女獻給吳王，最令夫差滿意的一個是西施。

　　時間流轉(zhuǎn)，越國肉眼可見的富強起來。吳國卻因為連年征戰(zhàn)，雖然依舊強大，但大有英雄遲暮之感。

　　對外的接連勝利讓夫差的自信與野心急速膨脹，他同伍子胥的矛盾也越發(fā)激烈。他對伍子胥又敬愛又畏懼，當初沒有他的輔佐，父親不可能上位；沒有他的支持，自己不可能坐穩(wěn)王位；沒有他的功勞，吳國不可能滅楚變強；同樣沒有他的治理，吳國不可能蒸蒸日上?？墒亲约翰攀菂峭?，不能一直生活在他的陰影下，尤其是居然有人只認相國，不知吳王。不論是捍衛(wèi)王權(quán)的權(quán)威還是證明自己，自己都絕不能低頭。

　　伍子胥性格本就剛烈，雙方針尖對麥芒，加上伯嚭和西施的挑撥，他逐漸被夫差邊緣化。

　　看著自家庭院門可羅雀，伍子胥想起來同孫武的那些談話。一朝君王一朝臣?。?p>　　“父親，剛才越國那里又送來東西了。咱么這次？”

　　“退掉?！?p>　　“我這就吩咐下去，可是父親，這居然是這半年內(nèi)唯一來看望我們的，還是敵人?！彼膬鹤討崙嵅黄健?p>　　伍子胥擺擺手：“過兩天大王派我出使齊國，你收拾一下，帶著家眷一起走。”

　　“諾?！蔽榉夤笆诸I(lǐng)命。

　　“不要回來了?！?p>　　“?。俊?p>　　“到了齊國去找鮑牧大夫，他會幫你安置的。讓他幫我給一個故人帶句話‘我們不能一起垂釣了，是伍子胥失言了?！?p>　　“可是父親，我們不能一起去嗎？您出使完直接留在齊國不可以嗎？”伍封不解。

　　“我已經(jīng)叛過一次楚國了，難道要再背叛一次嗎？”伍子胥神情凄然，他想到了年輕時帶著公子勝的逃亡。

　　“父親！”伍封哭了出來，他知道這次就是永別了。

　　“不許哭！”伍子胥嚴厲呵斥，他眼中精光一現(xiàn)，仿佛又回到從前?！拔宜懒酥?，把我的眼睛挖出來，掛在國都的城門上，我要親眼看到吳國被越國滅掉！”說罷，伍子胥從腰間抽出龍淵寶劍，在脖子上一劃，整個人倒了下去。

　　他第一次感受到真正死亡的感覺，有些疼，但是居然會有一種解脫的舒適感，不用再擔(dān)驚受怕，也不用再殫精竭慮，就像是在母親的子宮里。

　　原來死亡是這種感覺：沒有好也沒有壞，沒有喜怒哀樂，也沒有悲歡離合，有的只是像夢一樣的朦朧與混沌。在這片他說不清楚的迷霧中，一個魁梧的身影漸漸走近。

　　伍子胥向前走去，身影逐漸清晰起來。此人身高身形魁梧如山，頭著藍色巾幘，身穿藍領(lǐng)大袖袍，內(nèi)著白色中單。雖然面容黝黑且極具雄性特征，但給人的感覺卻儒雅如玉。

　　“原來是孔夫子”伍子胥作揖。

　　孔子雙手合抱于袖內(nèi)，外露一拇指，向他回禮。

　　“夫子也死了嗎？”伍子胥問完，又把自己的遭遇說了一遍。

　　“我應(yīng)該是在做夢，不過夢里就離開的多得是?！笨鬃踊磉_笑道。

　　“不過我會自盡，也跟夫子的學(xué)生脫不開關(guān)系呦?！蔽樽玉氵叴蛉み呌行┞裨?。

　　“是子貢？”孔子問。

　　“不愧是夫子，不過我只見一葉，不見泰山。子貢游說越王同吳王一同北伐齊國，我知道此戰(zhàn)必輸，越國一定會偷襲，但夫差小子不聽勸告。加上多年郁郁不得志，看著我一手帶向富強的吳國走向滅亡，我不甘到時候受辱，所以自盡。”伍子胥回答。

　　“相國大人，不久前齊國前來攻打魯國，魯國是我母邦，必然要保全。我的學(xué)生子貢說他有辦法，于是便出使各國?！?p>　　“愿聞其詳?！?p>　　“魯弱吳強，如果攻魯，齊國必然輕易拿下，領(lǐng)軍的國書、高無平就可以建功，而齊相國陳恒同這兩人不合，不愿意他們勢大，于是子貢借此游說，讓齊國改道伐吳?！?p>　　“妙！夫差好斗，知道齊國入侵，一定會應(yīng)敵，魯國的危難就解除了。”伍子胥聽到這里，差不多就明白了來龍去脈。他進一步說道：“不過夫差還是會擔(dān)心越國那邊，所以您的學(xué)生又游說了勾踐?！?p>　　“相國高見！不過您為什么認為吳國必??？”孔子不解。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勾踐臥薪嘗膽，夫差狂妄自大，這是主勝；勾踐重用范蠡、文種，這兩個都是大才，夫差寵幸伯嚭小人，這是將勝；越國風(fēng)調(diào)雨順卻向吳國索要糧食，吳國恰逢大旱卻硬要救濟，這是天勝；越國為報亡國之仇，同仇敵愾，吳國連年征戰(zhàn)，將士疲敝，這是兵勝；越國謹慎低調(diào)，與鄰為善，吳國后方不穩(wěn)卻四處征伐，這是道勝?！蔽樽玉阏f著，想起了和孫武一起輔佐闔閭的時光，不禁感嘆。

　　“相國大人明鑒！”孔子不禁感嘆。

　　“可如果是這樣，魯國并不安全?！蔽樽玉阕旖且恍?。

　　孔子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吳國勝利，就會趁機拿下魯國，齊國獲勝也會順道伐魯。相國大人是這個意思吧！小國生于亂世，風(fēng)雨飄搖，命運不能自主，這難道不是天下公認的嗎？孔丘雖然愚鈍，但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子貢離開越國已經(jīng)馬不停蹄出使晉國。晉國不愿意齊吳任何一方吞并魯國然后同自己爭鋒，所以不論誰勝誰敗，晉國都會出面平衡。”

　　伍子胥聽完忍不住贊嘆：“夫子的學(xué)生都是人杰??！可儒家向來提倡仁義道德，怎么會有這樣的權(quán)謀詭詐？”

　　孔子再拜：“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仁義道德是為了百姓安康，天下大同，怎么能不顧實際情況，用來束縛自己呢？”

　　伍子胥深以為然，又追問道：“夫子有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滅了母國，卻又為吳國殉道。那在夫子看來我究竟是忠誠還是不忠誠？”

　　孔子回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無道，臣攻之；父不慈，子棄之。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如果君王無道，臣子依舊忠心，那不是助紂為虐嗎！”

　　伍子胥仿佛放下了心底的一些執(zhí)念，他忽然明悟了漁夫曾對他說過的話：人渡了河，心渡河了嗎？

　　“真像是一場夢?。≈皇遣恢垃F(xiàn)在的是夢，還是過去的是夢？”伍子胥心有所悟。

　　孔子搖了搖頭。兩個人身影都逐漸虛化。

　　魯國的一處臥室，孔子睜開了眼睛，看著周圍熟悉的臥室，眼神一陣恍惚。稍后，他恢復(fù)了清明。

　　伍子胥死后，夫差攻打齊國，雖然勝利卻被晉國干擾，無功而返。此后二年，吳王召集魯國、衛(wèi)國的國君在橐皋會盟。

　　第二年，吳軍就勢北上，在黃池大會諸侯。勾踐趁機襲擊吳國，殺死吳太子，打敗吳國軍隊。夫差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回國，派出使者用豐厚貴重的禮物和越國媾和。

　　后九年，越王勾踐成功滅吳，夫差無顏見伍子胥，自毀容貌后飲劍。

　　遠在越國的雅魚得知這個消息后，身著華服，面北而拜，然后平靜的自殺。死前她留下了一株只開了一瓣的蘭花。

　　幾乎同時，范蠡了辭官，與西施一起泛舟在西湖。

　　伍子胥的眼珠在吳國都城看到這一切。他看到了吳國的強盛，也看到了它的沒落。中間的過程，穿插了他的人生。他的尸首用鴟夷革裹著被拋棄于錢塘江中，吳人哀憐他，為其在江上立祠，命名為胥山。

　　后記

　　結(jié)束了嗎？結(jié)束了，好像又沒有。

　　二百多年后，春秋既滅，戰(zhàn)國興起。秦趙戰(zhàn)場上，一名將軍一身白袍迎風(fēng)而立，他身形修長，劍眉英挺，黑眸如電。望著下方激烈的戰(zhàn)況，他將脖子佩戴的一顆狼牙從盔甲中取出。

　　他是被后世稱為殺神的白起，公子勝的后代。在無數(shù)次拼殺中，他都會想起祖先流傳下來的那個獵狼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