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桓邊際,時聿與宿疏站在河邊,遠處緩緩劃來一只小船,船上穿著蓑衣的老人不緊不慢的劃著船槳。
“船只已來,陛下在此回去就可。宿疏在此就不再多送了。”
時聿看著碧藍的湖水,往前一往無際似乎看不到盡頭,隱藏在此起彼伏的綿長山巒中。
湖邊搖曳著蘆葦,以及幾只停在上面的鳥兒不是刮來的寒風讓人感到清瑟凌厲。
她將視線移開,看向身邊的穩(wěn)步站立著的宿疏。
她今日穿著月白領衣,仍是一身墨綠長袍,黑色繡著金邊的腰帶束著勁瘦的腰身,腰際別著僅有數(shù)寸的匕首。長衣窄袖,腳上蹬著金絲墨履。
長發(fā)高高束起,隨風飄揚。鬢邊那一縷白發(fā)順著額際垂下,輕貼著臉頰。
整個人顯得利落瀟灑,倒也帥氣好看的緊。
她嘴角勾起淺淺的笑意,碧藍的眸中清澈溫潤,是平和不改的潤意,也是處事不驚的穩(wěn)定。
端的是傲骨天成,傲然獨立。
“宿域主倒是英氣不改,絲毫不弱于男子?!?p> “世人皆言女子就該相夫教子,緊守三從四德,可朕不認。世人皆說女子不如男,可朕不信。
誰言女子不如男,誰言女子無才便是德,只要我們足夠強大,亦能讓他們心生敬畏,俯首稱臣。”
“朕如此,允莫如此,宿疏,你亦如此。”
“此次一行朕的目的皆已達成,可最讓朕歡喜的,仍是結識了你?!?p> “此次一別或許相見便不再容易,你我相交或許只有數(shù)日。不過,朕卻希望你記著,我拿你當朋友,摯友。如若有何困難,盡可傳信相言,朕一定盡力相幫?!?p> 宿疏看著面前誠摯相言的時聿,眸中的情誼也真了不少,面上一片鄭重,直視時聿眼眸,鄭重開口。
“摯友不多言謝,陛下若不棄,宿疏自當將您當摯友看待?!?p> “宿疏雖不是什么厲害之人,可讓我敬仰的仍不過三。
一是允堇允大將軍,一片赤誠只為祖國;
二是允莫將軍,真真做到了無所畏懼,戰(zhàn)場廝殺為軍為將,傲骨凌厲;
三是陛下您,一統(tǒng)天下平定四海,治大國如亨小鮮,女兒身,男子骨。
能與您結為摯友,是我的榮譽。”
時聿與宿疏對視數(shù)秒,不由一起輕笑。
“那朕便在京城等著你,新年再一起痛飲上幾杯好酒。”
“陛下放心,宿疏定當如約而至。”
時聿看見不遠處莫離和長情走過來,也知道馬上就要出發(fā)了。她上前半步擁了一下宿疏,溫聲說了一句“我等你?!?p> 下一瞬便松開了手臂,面上露出笑容,看見莫離走上前,就開口:“準備出發(fā)吧?!?p> 時聿轉身準備上船,臨上去一瞬卻扭頭看向莫離。
“憶兒呢?”
莫離有些好笑的開口:“估計是怕您生氣,躲起來了。”
時聿嘴角泄出一聲輕嗤,聲音低到幾乎自言自語:“也知道怕?!?p> 而后又揚聲讓莫離不要忘了將他逮船上,說罷就進了船棚。
而不遠處的莫離倒是還不待去逮憶兒,就看見長情被宿疏逮著盤問。
“小伙子武功不錯啊?!?p> “您謬贊?!?p> 長情干巴巴的回到。
“嗤,黯旌的實力,我境域算是領會到了。禮尚往來,希望你們到時候不要太過狼狽,平白讓我給笑話去了?!?p> 說罷宿疏兩手一背,便邁著長腿回去了。途中走到一處,她停下了步子,向著一處無人地方看了兩眼
而此時長情還不知道她所說的禮尚往來什么意思。一是他不是文化的人;二,他到想著離開了瑯桓,便是宿疏,又能拿他怎樣?
只是此時的不在乎,在不遠的將來,他會為之痛悔。
因為,在他在京城安定好后,便有一位江湖俠客向他發(fā)起挑戰(zhàn)帖。
這種帖子不好回絕,雖說他部署黯旌,可到底是在江湖晃蕩的。不接,也就代表著認輸。
于是,他就這樣委委屈屈又明明白白地被收拾了一頓。
后來不久他才知道,在那前前后后十幾天里,他們清鎖寒里一百來個人,一個不拉地收了挑戰(zhàn)帖。(也一個不拉的被收拾了一頓)
知道這時他才清晰地意識到,原來這就叫做‘禮尚往來’。
只是這一戰(zhàn)下來,直到新年才將將養(yǎng)好。
于是除夕夜里,當長情帶著自己的專屬軟墊子坐上凳子發(fā)現(xiàn)宿疏帶著笑意向他望來時,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有苦難言’。
只是盡管那時他腸子都悔青了,此刻他卻沒有這個想法。開開心心的拉著莫離上了船,想象著自己到了京城后的美好生活。
而莫離在上車前還是滿分無奈的喊著。
“憶兒,快出來,要出發(fā)了?!?p> 只是這聲下來好半天才傳出一聲悶悶的話。
“不要!”
“那我們走了,你自己在這吧。”
“不行!”
這次到是快上許多,語氣上也帶著幾分焦急,只是……他人還是沒有出來。
莫離有些無語了,論較死腦筋,莫憶稱第二,他認為沒人能稱第一。
“主子已經(jīng)不生氣了,你出來吧?!?p> 于是好久,好久才傳出一句悶悶地還帶著一絲雀躍的話“真的?”(不要問他怎么聽出來的,耳朵瘸了?。?p> 天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他不知道。
“真的?!?p> 于是下一瞬,莫憶就竄到了莫離身邊,還是繃著一張小臉冷著聲音確定。
“不,生氣!”
“不會,打我!”
莫離嘴角上揚,彎彎的眼眸顯得格外溫和。
“放心,一定,不會,打死你!”
莫憶皺了皺眉頭,冷冷的開口:“不許,學!”
“好,不學你說話,快進去吧?!?p> 于是,我們‘天真’的小憶兒,高高興興地,邁著大步走了進去。
于是,還沒掀開簾的長情就聽到了莫離冷冷的聲音。
“錯了!錯了!”
“不打了!”
“噗,離啊,沒想到這許多天不見,你還會坑小孩子了。”
莫離涼涼的瞟了他一眼,
“那是你上司?!?p> 于是剛剛還幸災樂禍的長情也好像意識到自己這樣笑話上司好像不太好,于是他就學著繃直了表情,拉平嘴角,重新掀開垂簾走了進去。
里面憶兒正規(guī)規(guī)矩矩的坐在時聿旁邊,低著頭一手仍緊緊拉著她的衣角,臉上到難得不是平日冷冷酷酷的表情,甚至罕見的有種害怕傷心的感覺。
其實莫憶是不怕疼的,畢竟練武是經(jīng)常會受傷的,雖然他有些懵懂,卻知道自己不是怕疼。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他是聿哥哥的小跟班,要跟著聿哥哥,他還要保護聿哥哥。
可他惹聿哥哥生氣了,聿哥哥總是笑著,很好看??伤囍?,不高興。
他有些怕,很清晰的感覺。他不想惹聿哥哥生氣,想說不會了怎奈嘴笨怎么也不會表達,于是他死死拉著聿哥哥的衣角,但又怕她被打擾了不要他,于是僅僅只是拉著衣角,不敢多進半分。
好在時聿并沒有將他拉著衣服的手打開,這讓莫憶稍稍有了安慰。
他清晰的記得,那一次就是惹了聿哥哥生氣才被丟到黯旌,聿哥哥不要他了。
可他不想被丟掉,即便莫離總是為他解釋到是讓他出去歷練??伤?,他惹聿哥哥生氣了,聿哥哥不要他了。
他總是別著一股勁,莫離說打過了他就能回來,可他很努力的練了,卻從來沒有見到過莫離。長情總說還差點,可是,還差多少?
好多個太陽月亮走過,多到他數(shù)不過來,一張張白紙上的黑線堆滿了,可為什么還不來?
莫離把他忘了,他想。他又哄騙他。
哄騙,很新奇的詞語,可聿哥哥給他解釋過,他知道。很多人,很多很多,他們都在哄騙他,他能感受到的,只是從來沒有說。
他其實知道很多事情。他聽到過有人說他傻,心智受損;他看見過長情他們總是出去卻從來不帶上他;他也清楚聿哥哥每次丟掉他莫離總會給出原因說不是丟掉。
他其實都知道,卻從來不懂。
聿哥哥總說他單純,什么都不懂??伤偸菚卮鹚總€問題;會教他疊小風車,千紙鶴;會一遍一遍提醒他多穿衣服,身子寒;會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句的告訴他她需要他,他知道,那叫鄭重。
可是,他好不容易等到聿哥哥原諒他了,卻又惹她生氣了。
“長情,黯旌都離開了么?”
“主子,所有的都離開了。”
“嗯,半年前的爆炸案你可處理清楚了?”
“清楚了,那案件所涉及到的人我都交到宿疏手下那了,該知道的情況也已經(jīng)告知?!?p> 說完,時聿不再說話,而是靠著椅背閉目養(yǎng)神。
然而莫憶聽見時聿提到黯旌,抓著她衣角的手卻更加緊了。
他不懂他們談的什么,卻知道她讓黯旌離開。她又不要他了。
他有些難過,想說自己錯了,幾次張嘴卻結結巴巴沒有聲音。
又是一陣沉默中,時聿感覺到手背上涼涼的,她心覺不對便立即睜眼看向莫憶。
甚至讓她都有些驚訝,因為向來冷漠又沒有算計的莫憶……哭了。
一瞬間便是連時聿都有些手足無措,不過她還是將莫憶低著的頭抬起來拎著衣袖給他擦掉眼淚。
“憶兒,哭什么?”
她問了一句,接下來還是溫聲安慰。
“不哭了,乖啊?!?p> “不要…丟掉。”
莫憶帶著哽咽的嗓音瞧向時聿,那雙從來都明亮澄澈的眼眸里藏滿了破碎與害怕,拉著時聿的衣角仍是緊緊不松。
不過即便相比其他人時聿已經(jīng)能很好的理解憶兒的話了,至少此刻,她是聽愣了一下。
盡管旋即便懂了,可她卻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憶兒不是什么都不懂。
如果什么都不懂,不會說不要丟下。他有自己的思維,只是那種思維和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僅此而已。但那又如何可以被她們稱為心智有損呢?
旋即時聿又想起曾經(jīng)莫離曾說過憶兒害怕被丟掉,那時她不懂什么意思現(xiàn)在卻忽然明白了。
她以為自己給了他住處,朋友,親人便是不會丟掉。卻在這一瞬間忽然明白,原來即便是小憶兒,也是需要“被需要”。
不是將他當做小孩子保護照顧,不是以為他智力低下就隨意誆騙,而是認認真真的告訴他,你是有用的,我需要你。
原來他會知道,也會難過……只是,從來沒有說過。而他們卻將這種“不說”理解為傻,不懂。
一瞬間,時聿感覺到自己的錯誤,也明白了丟下,是不再需要他,將他丟到任意其他地方。
“不會丟下的,憶兒。聿哥哥沒有丟下你?!?p> 時聿用衣角將莫憶的眼淚擦干凈,注視著他的眼睛認真解釋著。
“聿哥哥錯了,憶兒原諒聿哥哥可以嗎?”
“不會丟下的,憶兒還要保護聿哥哥的,不是么?”
莫憶抬頭看向時聿,她說不會丟下,她說的。
“錯了……嗝,錯了。”
“是是,聿哥哥錯了,聿哥哥給憶兒道歉好么?”
莫憶愣了一下,還不受控制的打了一個隔。
“不是,憶兒,錯了?!?p> “聿哥哥,不…嗝,生氣?!?p> 時聿看著莫憶,這孩子總是澄澈干凈的讓人心疼。
“好。那我們憶兒也不要哭了,好么?”時聿把他臉上殘余的淚跡擦掉,又哄了許久才將他哄睡。
“主上,船只即將靠岸?!?p> 莫離掀開簾對著里面的時聿說到。
時聿伸手將旁邊放著的大衣披在莫憶身上才掀開垂簾看向外面。
不遠處垣曲河已經(jīng)能看到邊際,此時已經(jīng)快到半下午,下船也快要天黑了。
時聿重現(xiàn)將垂簾放下,閉目養(yǎng)神。不過多久,船就靠岸了。
時聿將莫憶叫醒,讓他披上大衣,下了船就坐上了馬車,繼續(xù)往前走。
“主子,天已經(jīng)快要黑了,不若我們歇歇,明日在繼續(xù)出發(fā)?!?p> 時聿看著遠處京城的燈火,“不了,我想盡快回去?!?p> “走慢些,今日,要到的?!?p> “是?!?p> 天色暮黑,一輛馬車駛入京城之內(nèi)。月明星稀,時聿在一片月色下進了那威嚴朱墻內(nèi)。
緊趕慢趕,等到了帝宸殿門前時聿卻停頓了下來。
此時已接近午時,殿內(nèi)燈火卻仍未熄滅。
時聿伸手按著胸前,那里在劇烈振動著,仿佛,在等著某個未知卻又讓人期待的結果。
時聿不再停頓,伸手就要推開殿門,手指將將碰到,門便從里邊打開了。
一瞬間,就是連時聿也愣住了。
硯韞看著眼前的人,拉著門的手指顫動著,她回來了。
似乎下一瞬,硯韞臉上便綻放起笑容,眸中溫潤柔和,似乎在月光照耀下帶著點點星光。
“陛下,你回來了。”
一瞬間,那仿佛從無歸所的心有了安穩(wěn)的棲息。
萬家燈火,闌珊處,也有人點燈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