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朝后不久便入了春,萬物復(fù)蘇,草長鶯飛。三月下旬,皇家春獵正式開始。
只是今年的春獵多的是位高大臣,武將,新科文生。
如今的大夙皇宮新建在原南夙領(lǐng)地,春獵最佳選址自是距京城八百里的安嶺山。
這里有草場密林,建有一處獵宮,最是方便場所也是極佳。
三月二十五日,天子旌旗搖搖出城,三日奔波,這日午晌已是到達(dá)獵場,在獵宮之外連綿扎下大片的帳篷。
整頓布置,晚間才基本收拾好,一日奔波就早早睡下,次日清晨才是祭祀的正式開始。
一清早的祭祀完成,這首日的春獵也就開始。
畢竟是第一天,時聿也穿著獵衣上馬奔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時掂著一只白胖的兔子進(jìn)帳歇息。
“陛下怎么早早回來了。”
“這些早就玩膩了,朕逛一逛也就罷了?!?p> 時聿邊答著進(jìn)入內(nèi)營,掂著兔子遞給硯韞。
“陛下就獵回了個兔子么?”
看硯韞掂著兔耳朵不知閑的轉(zhuǎn)著兔子,時聿笑著打趣:
“怎么,阿韞還學(xué)會嫌棄朕了?”
“沒有?!?p> “就是感慨陛下體力下降,身子大不如前了啊……”
“想來原先可是……”
硯韞還沒說完就被時聿伸手捏住兩頰,她雙眸微瞇,眼中閃過危險。
“體力下降?身子大不如前?阿韞看來還是……沒有‘切身體會’啊?!?p> 硯韞眨巴著眼看著時聿,完蛋了,好似說嗨了。
“陛下……”
“沒用,阿韞還是歇息好,莫要明日起不來床惹人笑話。”
硯韞:“……”
好吧……
“陛下我們把這只兔子燒了吧,我想吃?!?p> 硯韞轉(zhuǎn)移話題道,他覺得他得先補(bǔ)補(bǔ)。
“可以,你想吃就讓后廚去做?!?p> “好?!?p> 說著硯韞展眉一笑,轉(zhuǎn)身就掂著兔子準(zhǔn)備出去,走到一半,他忽而扭頭。
“憶兒出去跑沒事吧?!?p> “放心,他方向感很好,也不會受了欺負(fù)?!?p> ……他是怕憶兒欺負(fù)別人。
好吧,硯韞默默拿著那只肥胖的兔子出了營帳,邊摸著那柔順的毛發(fā)邊往后廚那走。
甚至還小聲點(diǎn)自言自語:
“兔子啊,雖然你很好看,但是太肥了,所以還是被吃了的好,希望你下輩子莫要再托生為兔子了?!?p> 雖說如此,看著兔子眨著眼睛看著自己還是有些不舍得,于是到了后廚硯韞還是拿了幾根胡蘿卜喂給這只兔子。
死也得做一個飽死兔,是不?
于是當(dāng)天中午,時聿的餐桌上就出現(xiàn)了一盤肥嫩的紅燒兔肉。
時聿吃著扭頭看向硯韞,他到真給殺了。
“你怎么不吃?”
“?。课矣悬c(diǎn)不忍心?!?p> 硯韞看著桌上的紅燒兔肉,悶悶說到。
時聿:“……”
兔子:“……”
好吧。
當(dāng)天晚上,時聿摟著硯韞的腰,捏了捏他腰間軟肉。
“阿韞,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貌似胖了不少?!?p> 硯韞瞪大了眸子,雙手扎著自己的腰。貌似,好像,真的,胖了。
他就吃了半盤兔肉??!
時聿笑著翻身將人壓倒身下,調(diào)笑開口:”阿韞,我?guī)湍闶菔???p> “我能明日么?”
“不能,咱是正經(jīng)人家。”
……他只是想打獵。
最終硯韞還是沒說什么,半推半就任由時聿動作。
第二日,硯韞光榮的起不來床,閉著眼睛死也不睜開,時聿也笑著任由他。
第三日,硯韞倒是沒有浪費(fèi)機(jī)會,終于騎上了馬去逛了半天。
而他在回來之后就變得悶悶不語。
他在心里思考著那個身影,那個背影,是那么熟悉卻又陌生。
他總覺得很重要,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里遇到過。
回來后問了時聿才知道,那就是時厭的謀臣,付籌。
可他從未見過這人,又怎會產(chǎn)生熟悉感?
晚間,硯韞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處茅草房,他坐在門外臺階上,數(shù)著落花。
偶爾抬眸看著院外的小徑,那里空蕩蕩的。
夢境轉(zhuǎn)化,他被置于一片冰湖之中,四周全是堅冰,望不到頭。
小小的人啊,就那樣跪在冰上。渾身被凍的發(fā)抖,臉上通紅兩只手皸裂不敢動彈。
冰涼透徹的冰面很寬,周圍沒有任何人,在茫茫天地間,這孩子是那么的小。
再次轉(zhuǎn)換畫面,那是一個慈祥的婆婆端著熱騰騰面告訴他趕緊吃吧,要涼了。
他握著婆婆的手,說冷。
那面很暖和,哈氣蒸著他通紅的臉蛋,他就要吃到面了,可下一瞬熊熊烈火燃起,一切畫面變得破碎。
輝煌的大殿內(nèi),一群穿著華橫人在談再笑。
一個絕美的女人穿著金邊黑裙在火中起舞,旁邊被壓著一個男子撕心裂肺的吼著,最后,淚流滿面。
他被壓在一個小小的盒子里,火光映照在他眸內(nèi),那樣灼熱。
那火燃了很久,久到那些人一個個都覺無趣離開;久到那個男子被放開沖入火海中抱起那個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女人嘶吼痛哭;久到他感到冰冷,渾身冰冷,再沒有意識。
畫面扭轉(zhuǎn),又是一年冬雪,冰晶般雪白的宮殿外。他被一群小侍踢打,那些人下手很重,圍著他不斷踢踩。
身上很痛,嗓中腥甜。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那些人停了下來咒罵著他卻是跑了。
他蜷縮的喘息著,手中仍緊緊握著半個沾了雪和泥的饅頭??纱藭r他已經(jīng)半分不能動彈,只是護(hù)著,等著緩過來吃掉。
這般的日子過得久了,他就知道這是規(guī)矩。弱小,就要被欺侮。
可他不能死,他一直記得,活著。
那般黑暗陰冷的日子過得久了,他甚至沒了希望,只是日復(fù)一日麻木的求活。
可那次那些人卻沒打完就跑了,他知道,一定有什么讓他們害怕的,他渾身太疼了,只能一點(diǎn)點(diǎn)的往后移。
等貼著墻角,他才停了動作。
他縮成一團(tuán),希望讓那些人懼怕的人不要看到他。可是不久他的視線中還是出現(xiàn)了緩步走過來的一雙鞋。
那鞋潔白鑲著金邊,衣擺長及腳踝。他想,自己或許是要死了。
這樣的人,會弄死自己的,很輕易的。
可是那人卻沒有踢打或是辱罵,他把那暖和的裘絨外套披在了他身上。
很暖和,他想。或許,自己不會死了。
那人將自己護(hù)在懷里,把他抱起來帶到了暖和的馬車內(nèi)。
沒有人抱過他,亦沒有人哄他。
可那個人卻做了。
他把自己帶回去,讓人為他清潔洗漱,讓他上桌吃飯。
他救了他,沒有趕他走。
他想,自己以后一定要報答他。
可當(dāng)他知道他是太子殿下時,心中卻是想被人生剜了一樣疼。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為何,偏是太子殿下?
為什么唯一給他溫暖的人,偏是他最恨的人?
“硯韞,硯韞,醒醒?!?p> “阿韞不怕了,朕在,朕在呢?!?p> 硯韞睜開了眼,眸中卻依舊空洞無光。
他醒了,卻仍墜落在夢境中。
帳中昏黃的火光被點(diǎn)亮,此時時聿才發(fā)覺事態(tài)的嚴(yán)重。
見硯韞一直顫著身體時聿將他被子掖好,或是中間碰到了他,硯韞顫著睫毛轉(zhuǎn)眸。
“阿韞,你醒了,感覺怎么樣?”
可除了一開始的轉(zhuǎn)眸硯韞再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顫著眼睛不說話。
時聿只當(dāng)她還沒清醒,不帶多待就轉(zhuǎn)身穿上外衫準(zhǔn)備去找隨行醫(yī)師。
而這時時聿卻被硯韞拽住了衣角。
他拽的很輕,輕的一拂就能讓他松開。
“怎么了?阿韞你能聽見我說話么?”
“疼……”
“時聿……”
他聲音很輕,甚至帶著縹緲。嘴唇張合,面目麻木。
“我疼……”
“疼……好疼……”
時聿轉(zhuǎn)過身,看著硯韞有些擔(dān)憂。
他身上并沒有傷口,卻不知為何一直喚疼。
“阿韞我知道,我去找御醫(yī)?!?p> 說著就要拉開硯韞的手指離開,硯韞手上沒有更多動作,他也做不出再多動作了。
他只感到渾身疼痛,就連意識都渾濁了,又如何聽的清時聿的話,只是感覺他留不住任何人。
父親,母親,婆婆,血?dú)},時聿……
他好似生來孤獨(dú),背叛了任何人,也留不住任何人。
硯韞眼中忽滴落淚水,手指松了,就這樣吧。
他這般的人,又如何配奢求什么……
時聿感受到落到手上的淚珠,心中一痛,回身為他擦掉淚跡。
“阿韞,莫哭了,我會心疼。”
“時聿……時聿……”
硯韞唇齒輾轉(zhuǎn)著時聿的名字,只感到渾身劇烈的疼痛不斷襲來,念著念著竟是鼻子一酸,眼淚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時聿握著硯韞的手,十指相扣。
“別丟下我,我疼?!?p> “好冷……那火好烈……我好冷……”
“無事的,都是夢。無事的。”
“時聿,別恨我……”
“別恨我……我不配……”
時聿愣著看著硯韞,他從未在她面前提到過往,更沒說過‘恨’。
她心緒突然復(fù)雜,夾雜著痛楚。
“好冷……好疼……”
當(dāng)那個從來不喊疼喊苦,從來溫溫和和的人忽然告訴你,他疼。
你會是什么想法?
“硯韞,我在?!?p> “硯韞,或許……我離不開你?!?p> 所以……你不要逃離。
時聿將硯韞抱在懷里,此刻,也許是兩人的互暖。
時厭是繼承人,莫離是侍衛(wèi),憶兒,也僅僅是一片純真,讓人心疼。
沒有人能救時聿,能救她的人,早就不在了。
說到底,時厭,莫離,莫憶,第五鄴,這些所有人,一切切,都不得時聿信任,她若要離開,沒有人會是她的牽絆。
唯有硯韞,獨(dú)有硯韞。
她的仇恨,她的留戀,她的恨意與不舍。
在這孤寂世間,她離不開,放不下,只是抱著那個人,飲鴆止渴。
硯韞窩在時聿懷里,渾身仍是顫抖不斷。
“時聿……時聿……”
“時聿……”
“你哄哄我……”
“時聿,你哄哄我……”
“沒有人哄我的……”
“你能不能……哄哄我?”
時聿從未見過這樣的硯韞,這般的脆弱,無助……
“阿韞,我在乎你?!?p> 時聿手掌輕捧著硯韞臉頰,眼光注視著這人。
“我在乎你?!?p> 她湊到硯韞面前,吻下他的淚跡,一點(diǎn)點(diǎn),開上花朵。她動作輕柔,像是對待易碎的瓷品。
硯韞眸中泛淚,伸手?jǐn)堖^時聿脖頸,慢騰騰的把自己挪入時聿懷抱正中間,跨坐在時聿腿上。
他身子仍顫抖著,低著頭把自己埋入時聿脖頸,臉蛋蹭著,牙齒輕咬。
時聿伸手輕撫著硯韞發(fā)頂,一手拉起被子裹在硯韞身上,一手摟過他的腰際,將那個埋入她脖頸中的人挖出來。
她吻上硯韞紅紅的臉頰,挺翹的鼻尖,蓄淚的眼睛,紅潤的唇瓣。
“不疼,不疼……”
硯韞緊緊摟著時聿,似是證明,他也有人在乎,他也能留住人。
他今日太不正常了,粘人的出了時聿想象。若是平日他是決計不會如此,可此刻,他卻忘了干凈。
只剩下滿心不甘委屈,將創(chuàng)傷露出,一顆心的露給時聿。
硯韞從來肩負(fù)了太多,一切一切,讓他不敢放肆。
他從來不屬于自己。
血?dú)}的責(zé)任,血海的仇恨,對時聿的愧疚,以及那怎么也無法跨越的恩怨。
或許,還有那暗生的情愫。
這一切讓他不會索求,不會逾矩。只是干楞在那里,任時聿索取。
只是,一切建立在他清醒與痛苦中。
可是,他也疼……
他,也會累……
他沒有允莫的瀟灑自由,沒有時聿的自信孤傲,他沒有依托,沒有歇息,永遠(yuǎn)隱忍克制。
他得忍下皇族殘殺族人的恨意。
他得忍下在時聿身邊潛藏的不甘。
他得忍下那低聲下氣,受盡屈辱。
等到終于成功了,他卻在心中涌現(xiàn)了無盡的愧疚,可他不能表露。
他明明沒做錯,他只是要血?dú)}好好的。
可他卻成了最為卑鄙惡心之人。
后來時聿回歸,那人帶著滿身殺戮仇恨復(fù)仇。
他只能盡量將血?dú)}藏好,自投羅網(wǎng)。
他忍了太久,久到他都要習(xí)慣了。可那些往事的殘酷,還是將他激的潰不成兵。
他這種人,是要下地獄的。
烈火亨油除不盡的罪孽,他無法超脫。
就如時聿離不開硯韞一般,硯韞,也早已離不開時聿。
如若一切到此截止,或許也還不錯。
可偏偏,人生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