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姜林瀾披著紅蓋頭,完完整整地出現(xiàn)在姜鎮(zhèn)的大街街頭,所有人再度沸騰,仆役很快得到消息,接大小姐回家。
而現(xiàn)在,姜豐斐緊張地坐在客廳里,兩手架在腿上,兩腿帶著全身抖動。他汗流不止,不止是因為剛才平生第一次痛罵自己的大女兒,更是因為即將到來的來自上仙的責罰。再三衡量,最輕的后果都是讓他再也不能在中原做買賣,至于最重的,抄家都不算最重的!想到那群在烈日下佝僂著采仙藥的奴隸,他的冷汗又多了幾分。
乾元來了,姜豐斐幾乎是在腳步聲傳到耳朵里的一瞬間起身,諂媚的胖臉與乾元那張鐵青的臉相對。還沒等逢迎的話出口,乾元便一把掐住姜豐斐肥厚的后頸,緊接著就要往紫檀木的茶幾上撞。
但手未落下,卻被一桿拂塵輕飄飄地架住。
“乾元道友,別來無恙呀?!?p> 乾元一雙將要噴出火來的怒目,與一對笑瞇瞇的丹鳳眼相撞。
乾元松開手,把嚇到腿軟的姜豐斐放下,揮揮衣袖,和顏悅色地拱起手,作揖。
“焚芳道長,幸會?!?p> 被叫做焚芳的白衣道士含笑回禮。再一揮拂塵,姜豐斐又站了起來,他倒也識相,連忙笑著說:“兩位上仙且敘敘舊,晚輩去倒茶?!?p> 說罷,便用跑一樣的速度走出客廳。
礙事的人走了,乾元和焚芳兩個人安然在木沙發(fā)上坐下。
“焚芳道長,這南蠻之地,出了何事,竟勞您老出游?”
焚芳笑了笑,年輕白皙的臉好似狐貍。
“為了一樁往事,也為一段將來的機緣?!?p>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玉佩。
看見那玉佩,乾元心里幾分了然,卻又多幾分疑惑。
“這玉佩,十數(shù)年前曾被盜走,遺落此處周遭。前些日子被人拾起,歸還我派。貧道此行,乃是為表謝意?!彼哪樕闲σ飧鼭?,乾元不知為何從那彎彎的眉眼里瞧出嘲諷。“同時,也是與我派未來在南方的朋友見一面?!?p> 乾元沉呤一聲,壓抑地說:“這朋友,可是方才遁走的我表妹夫?”
“非也。”
“那——”
“是姜豐斐的女兒?!?p> 乾元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但倘若無人,大可看他咆哮著焚毀這的一切。
“故此,乾元道友煩請網(wǎng)開一面。雖不知你與這一家有何矛盾,若要傷了我與明月派的朋友,貧道斷不可接受?!?p> 乾元抿著嘴,重重地點頭。焚芳見此,呵呵一笑,起身。乾元也一同起身。
“乾元道友深明大義,貧道今次欠你一個人情,他日若遇上麻煩,定不忘今日恩情。那么,貧道行程匆忙,就先行告辭了?!?p> 說罷,再次作揖,身形便如霧一樣散去。
再說姜林瀾,被鎖在閨房里,如今也不哭了。只是躺在床上,任由思緒飄飛。
這一遭后,便再也見不到姜澤了。她捫心自問,哪怕在現(xiàn)在念起這個名字,心里都是止不住的慌亂??墒悄呐率浅吨e,她也必須和姜澤分開。不若如此,姜澤便要在乾元的要挾下,被迫加入齊天門。
她記得那晚,娘闖進她的房間,把一切傾倒而出,叫她莫要擔心,婚是個假婚,要她與姜澤就此私奔才是真??墒菤g喜卻被另一層情緒蓋住。她還記得姜澤口中,齊天門數(shù)百年來在伐南之戰(zhàn)、在齊月之役、以及在臨近的道口村及大大小小的村落中犯下的惡行。欺占良田,掠民為奴。更有以凡人性命取樂,草菅人命者。其不堪,難及矣。她也還記得那晚,她也把她所知道的告訴娘,她沉默,但她沒說沒有。
姜澤不愿,她也不愿姜澤淪為此等流寇,所以她不能走。
可若是姜澤自恃潔凈,縱使身處糟粕,心性不改呢?
可姜林瀾愛的,本就是那天,對豪門士閥痛斥陳詞,寧死不愿同流合污的意氣少年。
而且,昨日說的,倒也并非完全的謊話。她做不到,在家庭和愛人之間義無反顧地選擇愛人,哪怕她親生的爹娘要她如此。她同樣也不信,姜澤會在尋仇與愛人之間選擇她,她不想成為他今后的累贅。
姜林瀾長呼一口氣。忽然腳踝一陣鉆心的痛,她弓起身子,輕輕地按壓被繃帶纏繞住的腳踝,痛苦地皺起了眉頭。
嘶,在那片野林子里找小小的一塊玉佩真不容易,不過話說,能找到,就已經(jīng)值得慶幸了吧?
姜林瀾想到這,也釋然了,只是笑了笑,預感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要做噩夢了,思念不會立刻消失,只是讓你長久地在他可能會出現(xiàn)的地方慌張;長久地在念起他或許曾說過的話彷徨;長久地不自覺間勾勒他的模樣。
思念是長久的,人因此而偉大。但思念也會死去。
等到姜林瀾盤踞在心里的思念死去,不知會不會在聽到那個曾經(jīng)的少年逃出了唐十三峰,做了上官晴的摯友,于五花鄉(xiāng)為民請命、揭竿而起時,感到一絲迷茫?
但那是后話了。
姜豐斐看著眼前與仙人侃侃而談的女兒,直發(fā)愣。林煥在他身邊,靜靜地喝著茶。
沒等他反應過來,女兒已經(jīng)談好了。把原本交給齊天門的合同遞給明月派的代表。兩人蓋過章,印過手印,姜林瀾便出門,揮手告別乘著一柄飛劍遠去的客人。
待到飛劍無影,姜林瀾轉身,坐在茶幾旁的椅子,大呼一口濁氣,好像剛從千斤的鎧甲里脫出。
這時,姜豐斐才想起來要說什么,他吞了吞口水。
“閨女,你再好好想想,當真再也不嫁了,這生意爹能應付,不過是換了莊家而已,你也沒必要急著......”
“行了。”林煥發(fā)話了,姜豐斐閉嘴了。但林煥嘆了口氣,倒也沒有完全是在替女兒說話。“唉,時代是真變了,老一套的法子行不通了。你呢,我知道你是放不下那小子,心里也對那幫老爺不服氣。我只能跟你說,做生意沒你想象那么簡單,莫要當作兒戲?!?p> 姜林瀾微微頷首,”小女知道?!比缓罄鸬锏氖?,“爹娘沒有怪罪我的任性,已是莫大的感動。這家族的事業(yè),我自不敢糟蹋?!?p> 她的臉上煥發(fā)出一個自信滿滿的笑容,自信到夫妻二人都覺得有些陌生了。
“所以,爹,這做買賣的門道,你可得好好教我啊?!?p> 姜豐斐看著自己的女兒,笑了,這幾天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他忽然覺得女娃和男娃也沒那么大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