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路遙馬急,其間千二百里,先是搭乘車馬,接著一路風雨行舟抵達江南,經(jīng)過斌鎮(zhèn),彼時的家鄉(xiāng),早已是風雨如磐暗故園,那般光景,是僵臥孤村的垂垂老朽,又是顧影自憐的老嫗?!?p> 翻開賈生的《過秦論》----
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轉(zhuǎn)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響應(yīng),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九歲的秋風,顫顫巍巍地讀起了這篇晦澀的文言文。
“阿爹,“贏糧而景從'是不是劉邦他們贏得糧食,一個叫景的人才跟從他們。“
“哈哈,不是的,傻孩子,要知道贏天下者,靠的是群眾的力量,而不光光是麻木不仁的錢與糧。“
小秋風似懂非懂,點了點頭,“要靠像杜子美那樣的人嗎?““杜子?是的,是,像子美先生一樣的人?!安恢谴河牿ⅲ€是夜露深重,快的眼眶竟莫名地泛起了微紅的漣漪。
而此刻再讀,當年所夢,俠已有曲中人之感。
在異鄉(xiāng)的九年光景里,俠一直在探索真理、在尋覓救國的良方。七年前在釗的介紹下,他進入了同盟會,成為了名噪一時的革命巨擘,以筆為槍,有“小馬克思”之稱的俠,在燕京大學結(jié)識了同道中人秀,那是他第一次面對鐮刀與斧頭,在《共產(chǎn)黨宣言》之外第一次那么近距離地接近自己的追求與信仰。
幾個月后,俠來到了南邊,尋找組織,并擇機起義。
臨別時,俠不知為何,總夢到戰(zhàn)死西北沙場的大哥,葬身黃海的二哥,嘴里總喊著維新的三弟,還有菜市口就義的同志。于是他把秋風托付給釗代為照料,并把那只叫“劍”的鏡湖毫留給了兒子,只身赴往。
那年初春的二月,從北平通往南邊,一千多里路,千里迢迢,那個年代路遙馬急,其間千二百里,先是搭乘車馬,接著一路風雨行舟抵達江南,經(jīng)過斌鎮(zhèn),彼時的家鄉(xiāng),早已是風雨如磐暗故園,那般光景,是僵臥孤村的垂垂老朽,又是顧影自憐的老嫗。他不敢抬望眼,怕目之所及都是那惛惛的眼睛,他甚至不敢大聲呼吸,淚水會像滿江的瀑水,一流便止不住閥,愛腳下的土地,熱忱而又自卑。
又徒步百里,抵粵時,身上已是襤褸不堪、蓬頭垢面,唯有袖里(共產(chǎn)黨宣言》還在微微泛黃?;浀氐狞S花開的正好,花城果然人,幾日光景里,俠集結(jié)了七十個同志,組建'敢死隊’在花城策劃起義,在美不勝收。俠想到了黃巢,想到了滿城盡帶黃金甲的壯闊。養(yǎng)打響第一槍,解放廣州。
有了中山先生提供槍支彈藥,同志們都有著俠身上那股火一般的精神頭,盡管他們個個面黃肌瘦、衣著尚不足以御寒,但對家國的希似乎綿綿不絕。
俠自告奮勇,組建了敢死隊。而后轉(zhuǎn)身在地圖上圈圈點點了起來。此時一個青年,紅光煥發(fā),滿口革命,要加入戰(zhàn)斗?!氨髮④?,我名阿風,我吁尕入戰(zhàn)斗!”“小年輕,好多歲?”
“我...我一十八,下個月生辰,馬上..啊馬上就二十咧!”“不行,等下次。”
俠并不想犧牲這么年輕的生命,他要為革命保留火種,但他似乎看到了小弟弟的影子,卻又隱約的感覺這張皴黑皴黑的小臉像極了自己的兒子,有自己當年里眼睛的那團火。
只不過這個小同志一口利道標準的粵語實在是不可能是秋風,而且兒子挑食,這小同志啥都吃。
俠想可能是最近工作太累,太辛苦,太想秋風了,又幻覺了,于沒放在心上,把他安排在戰(zhàn)斗前期匯報偵察敵情的崗位,只要戰(zhàn)投他立馬追隨大部隊轉(zhuǎn)移到后方。
打響,
俠留下了遺書,他對家國并無私情,只是如果行將就義,他希望能夠?qū)⒆约鹤詈蟮挠鄿亓艚o自己的孩子
秋風阿兒:見字如唔,
近景多舛,乍暖還寒,京師尤是冷冽,切記添衣。掐指算,子近舞象之年,課業(yè)當愈繁艱,不知有憩惰否?史典為要,然科學之理重矣,此國之器也。
阿父自小酷愛讀書閱史,趨百里外,從鄉(xiāng)之先達,蒙請叩問,假借于卷帙之家,幸有阿兄贈筆狼毫,余賜名“劍”。執(zhí)“劍”手自謄錄典籍,計日以還,凡有書典,愛不能釋,待之如子。
亟加冠,以筆奪魁,書胸壑經(jīng)典,中解元。嘗癡于遁仕宦途,不能拔。稍長,知革命、篤家國、驅(qū)軍閥。方曉破,清之擁躉,實乃禍元元以飽一姓之私,此國蠹矣。此筆亦為利劍,謹承吾志,今我身死無憾,恨未見家園一統(tǒng),他朝祖國如有難,汝應(yīng)為前鋒。
家中隔板床下藏有書史集策百余件,其中連環(huán)畫、人畫五十二冊,歸于左格第二列;通史紀傳體計三十五冊,藏于右格第一列;詩文小說計二十一冊,位于右格第三列;外邦書典計十五冊,置于中格。此外,汝挑食癖重,脾胃不調(diào),常食欲不振,應(yīng)多食茶蔬、溫粥,父于左格第一列暗格之中藏有故鄉(xiāng)‘茴香豆'一包,桂花糕一盒,桃酥半斤。如此,愿我兒年年有書可讀,日日與書友,以書為劍。父若泉下有知,可仰天放笑三百年。
秋風應(yīng)記,我斌氏一家,華夏種花村人,文修身以武習神而定國。
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
愿我兒明事之書多讀,磨礪之路多走。為父有愧于汝,只今為我中華而死。死得其所,
無憾,無憾,尤為所快。
父俠
那晚上半夜一切都出奇地順利,井然有序,攻破兩廣總督府、占要地東轅門。勝利的曙光眼看就在前方,可是下半夜,狀況頻出,槍械在南門運輸受阻,補給不足導(dǎo)致東轅門的火力過小、戰(zhàn)線過長,雒了大半弟兄。更糟的是,北洋水師瘋了般的反撲、支援幾近使東我們失守。戰(zhàn)況持續(xù)到下半夜四點鐘,俠所在的敢死隊被逼退到了最初的起點黃花崗。
終于,一番激戰(zhàn),敢死隊暫時避開了身后敵人瘋狂的炮火舔舐,惡狼的追擊卻還在后面明明滅滅的響起,就同它們即將結(jié)束的短歷史生涯一樣,貪婪、無恥,令人憎惡。
俠用僅存的右手臂蹭靠在石墻上,從山崗上向下邊俯視,用不了個小時,狗日的軍閥就會把這里團團圍起來。他知道,生命即將結(jié)但那并不是終點,革命的高光時刻總會來臨,到那時無數(shù)條鮮的生命就會在南邊、從北邊,升起,接著閃爍出他本該有的璀璨。敵人已經(jīng)一窩蜂的沖了上來,四面八方,火力從眼前射來,他眼一黑,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身子輕了像要飛起來,飛到九州之上,宇之下。飛到峨眉之巔,岱宗之左,看看李白是不是吹牛、杜甫是不是真的驚訝??纯?,看看他這熱愛的山河,可忽然身子一重,他訇醒來。意識的存在就像是瀕死的駱駝,有也若無,他掙扎著,拼命急開厚重的眼皮,才勉強瞥到,是一個同志壓在自己的身上,擋住了死的子彈。那是一種說不上出的熟悉,他認出來了,這個臉蛋皴黑小同志是第七十二個敢死隊隊員,是他。剛才是他為自己擋下了敵猛烈的子彈襲擊,硝煙緩緩升起,霧氣壓下,雨水霎時間傾了盆,這時俠才又一次看清了這個小同志的臉,沉重的烏碳從他的臉上褪下,雨水洗禮下的,是一張白凈可愛的臉,俠愣住了,喉嚨像是被榴彈炮中了一樣,話憋卡在咽腔里,硬是說不出來一個字。“他..…啊,你……你….”
風拂走了那塊破碎不堪的臂袖,露出的是那一塊紅色的短劍型胎記,雨拼命地拍打、沖刷,泥土下是一根緊緊抓住毛筆的瘦手。
他的嘴型緩緩撥開,
臉上掛著的是盛開的笑容----“爹”
“啊.….劍……啊…啊”
俠明白了,他一切都明白了
“是他!是他!!不,是你!你,我的兒子啊,秋風啊!”
他的身體已經(jīng)動彈不了了,血肉和筋骨已經(jīng)差不多模糊融合成了一團,他只能用他那火炬般的眼睛,瞄射這黃花崗上的一切,包括周身已經(jīng)倒下的戰(zhàn)友和盡數(shù)犧牲的同志,落下的眼淚在嘴角的弧度里,抹下了生命應(yīng)有的彎度以及人格所能承受的、升華的極限。
俠最后摸了摸,胸前的那本泛黃的冊子。嘴咧巴地大笑了起來,活像一朵燦爛的黃花,明媚慷慨。
“好啊,刀山火海,我俱往矣“
俠想起了當年和釗在南湖的那次晤面。
時隔多年,云夢幽幽。
遠處敵人還在逡巡,
他掙扎著使出最后一點氣力,
攥了攥兜里的遺書,拔開了手榴彈,
在亂槍聲中,俠大喊著,
“秋風啊,劍啊,哈哈哈哈!”
于是在那個時節(jié)里,
死亡可以摧毀肉體,但信仰永世長存。
俠迎著秋風,
在春天,在夏天
在秋天,在冬天,都開出來,最美的
最美的,絢爛黃花它紅色
并且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