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有五衰,世人有八苦。
翻開經(jīng)書,老劉才知道,早在幾千年前,就有一位名為釋迦牟尼的圣人預(yù)言了他今日的苦痛。
而他過了十年才意識到。
十年前的老劉并不認為衰老是件很恐怖的事,那時他的雙腿還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沉重,去公園逛一天都不覺得累。
可現(xiàn)在,就連上幾級臺階他都要歇一陣。
人老腿先老。
公園里的老頭們常常這么說,老劉原先只當笑談,沒想到卻是必然的詛咒。
他的兩條腿現(xiàn)在就如兩根僵硬的木棒,勉強支撐他拙笨的身軀,讓他在暮年人生的牽引下遲緩活動。
舊書店是永遠冷冷清清的,載滿古人智慧的寶庫從來無人問津,戴著老花鏡翻書翻報紙成了他每日的工作。
他這個年紀其實已不再適合出來打工,連照看店鋪都成了種挑戰(zhàn)。
午后的陽光落在他身上會烘出疲憊,暖意帶來的不再是愜意而是乏累。他的盹一個接一個,手中的書報掉落在地上都渾然不覺。
身體和精神都大不如前,他看現(xiàn)在的自己像在看一樹枯枝敗葉。
守在舊書叢泛黃的塵味里煎熬,無奈中亦有緣由。
半是因為寂寞,半是為了等待。
穿著白色衣裙的女孩也有三個月沒來了。
想必和他的外孫一樣,只顧在年輕的世界里徜徉,忘卻了他這棵上世紀的老樹。
懷念過去是苦。
女孩第一次來的時候,他正翻看莫泊桑的小說,引得女孩瞪大近視鏡后的雙眼,對他說:原來您也讀莫泊桑啊。
好似他這樣的老人讀外國人寫的書是多罕見的事。
女孩不會知道,他這輩子閱讀的第一本書,其實就是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集。
老劉小時候,鄰居家是知識分子,好奇的他偷用家里一筐棗,換了一本封皮看上去有趣的書。雖然因此挨了頓巴掌,但那本書卻一直被老劉當寶貝存留。
直到他認了字,才知道那本書的作者叫莫泊桑,里面內(nèi)容他看不太懂,但已給少年的他留下顆熱愛文字的種子。
浩劫之后,鄰居一家不見蹤影,惟有這本書證明著有些人存在過。
再讀莫泊桑,老劉已是白發(fā)涂鬢。
書不再是從前的書,人亦不再是從前的人。
借著書的話題,女孩和老劉閑聊起來,從國內(nèi)古典名著到國外諷刺小說,從當代青年文學到文字背后的價值觀。
屋內(nèi)空氣原本是沉悶的,但因為女孩的到來,又開始鮮活地流動。
是的,他將近二十年未與年輕人談?wù)撽P(guān)于文字的游戲了。自從他停止無聊的寫作,他就與年輕人的思想斷開了連接。
他曾經(jīng)是個作家,可惜寫的兩本書都不如門口的狗有名。
理想,曾在他年輕時的生命里存在過,可隨著歲月流逝,一切都只剩下虛假名義的蒼白。
女孩第二次來的時候,告訴老劉,她在這附近上班,有空會常來看他。
他知道自己不能期盼,因為這種承諾他聽過太多。
萬事無常,就像他腳下的這方土地,四十年前還是一片荒無人煙的墳場,如今卻已變得滿目浮華。
想念家人是苦。
女孩第三次來,中間隔了三個星期,她告訴老劉,自己許久沒來是因為參加了相親。
抱怨的話鋪天蓋地,老劉卻以長輩的慈祥全盤接受。訴苦到最后,女孩給老劉展示了她決定的人選。
老劉看完笑了笑,沒說話。
因為女孩提及的阿杰他認識,那正是他的外孫,不知算是機緣巧合,還是說這座城市太小。
想起阿杰,老劉渾濁的記憶之泉便又恢復凈澈清涼,昔日活潑的孩童也開始在他眼前奔跑。
老人眼里的后輩永遠都是孩子。
小屋陽臺有幾盆花總在不知疲倦地盛開,那是他和幼時的阿杰一起種下的。
當年的稚嫩笑臉粘上泥土的純樸,育出一片片火紅,一面面翠綠。
他澆灌時,會在絢艷色彩中聞到濃郁的花香,象征青春活力的記憶每年都在同一時刻綻放。
花草在每年的輪回里重復,可人的時間卻從不倒退。
上次見到阿杰是在除夕夜,曾經(jīng)小小的蘿卜頭躥成了大個子,冷峻的臉顯出成熟,也滲出淡漠的寒氣。
老劉想和他談?wù)勍耆な?,可敷衍的?yīng)答讓這股熱情漸漸冷卻。
那些記憶似乎成了老劉一個人的。
可能只有老劉還活在過去,所有人都在嘗試跳出那段時間,大家都在選擇忘記和逃避。
兒女們天天都在惦記他那間破房子,殫精竭慮地算計他那點兒可憐的退休金。
含辛茹苦熬出冰冷人心,他死守自己的幾兩碎銀,卻換來了眾人的疏離。
兒女們住的地方和他只隔一條街,但除了過年之外,就杳無音訊。
也許是他錯了,也許是這個時代錯了。
他每次望著兒女們住的方向,會想起阿杰,想起女孩,也想起過世的老伴。
殘軀病弱是苦。
女孩第四次來,是和阿杰一起。
好消息是兩人訂了婚,壞消息是老劉可能參加不了婚禮。
步入老年,身體衰弱,其中之辛苦用筆墨書寫,用語言敘講,都難及十之一二。
他想見證孩子們的愛情,但力不從心。
明晃晃的一條路,從市區(qū)北到市區(qū)南,顛簸難耐,去西域取經(jīng)般的艱難。
想讓兒女幫忙,又張不開口,下決心打了電話,被各種借口拒絕。
阿杰婚禮當天,他心懷悲憤,狠捶兩下雙腿,咬咬牙,勉強走到路邊,攔輛出租車趕赴婚禮現(xiàn)場。
女孩的婚紗潔白似雪,阿杰的西裝黑亮嶄新,四周的綾綢赤如焰火。
他顫抖著送上祝福,一對新人用微笑回敬于他。
典禮后的嘈雜忙碌中,他慢慢離去,落寞想起自己婚禮時的意氣風發(fā)。
喘著氣上了出租車,老劉感覺自己僵成了一塊廢鐵。
身后的喜慶很快就消失不見,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多余。
兒女婚宴上,他還能扮演一個重要角色,而現(xiàn)在只是雞肋般的無名賓客。
衰老是累贅,無論是對于自己,還是對于他人。
等待女孩是苦。
書店前的道路最近在施工,機器掀揚土堆,灰黃色一層蒙得天昏地暗。
塵沙揉進空氣,鉆進陽光,把老劉的日常也攪得烏七八糟。
他現(xiàn)在白天夜里都睡不著,頭疼煩躁,眼巴巴看著漫天黃沙在書店門口來回游蕩。
他覺得自己在等待著誰,也許是女孩,也許是阿杰,他自己都說不清。
可憐的等待是囚徒在監(jiān)牢里最后的希望,他困在這具干老肉體中,靜靜盼望那古老而必然的解脫。
女孩和阿杰有他們的生活,年輕人也會等待,等待一種叫未來的美好。
而老劉也是在等待,等待飛沙掩蓋住書店,把他埋葬在歷史的某刻。
女孩還會和阿杰一起來嗎?還會和他聊起莫泊桑嗎?過去和未來交叉于書店小小的時空,希望和絕望在塵埃中緩緩蒸騰。
一滴眼淚劃過他的眼角,摻雜沙礫墜于地上,和著過去,碎成一地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