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七月中旬的京城,早已沒有往日那般燥熱。
南郊,崇文門外的東南側(cè)。
一片百余畝之地,被數(shù)尺高的嶄新墻垣圍成了一圈。
被圍起來之地,大致形成長方形,南北窄、東西寬。四面均建了供出入的牌樓,牌樓懸掛著“興盛行”三個大字。
這片諾大的地方,僅在西北側(cè)建起十數(shù)座樓房,每座樓房門面之上均掛著牌匾,諸如“酒樓”、“茶坊”,“客?!钡鹊取?p> 而在最東側(cè),停放數(shù)以百計的兩輪馬車和馬匹,馬鳴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馬車和馬匹雖多,卻井然有序,均停于預先畫定的一個一個的方框內(nèi),就如后世那畫滿了整齊劃一停車位的露天停車場一般。
有所不同的是,每方框前除了豎著一根木樁,還擺置草槽和水槽。每隔一段時間,更有人于此巡視一番。
西南側(cè),一被稱為“拈鬮場”之地,此刻卻是人聲鼎沸。
黑壓壓的人群圍成一個大大的八邊形,這八邊形被數(shù)條由內(nèi)至外的通道,隔成了八個大致一樣的圖形。
而每個圖形中,數(shù)條通道又將其自內(nèi)到外分成好幾塊。若由高處俯視,這“拈鬮場”竟與八卦圖頗為相似。
“拈鬮場”圍聚了成千上萬人,盡管擾擾嚷嚷,并沒有混亂。
通道中站著的,不僅有順天府的衙役,還有京營的官兵,甚至有來自王府、侯府的護院家丁。
“拈鬮場”最中間,是一個高約莫三四尺,寬大概三丈的圓形“擂臺”。
“擂臺”南側(cè)豎著一桿兩丈余高的旗桿,頂端掛著一面寫“拈鬮場”三字的旗幟,每個字足有一尺見方。
離“擂臺”外圍大致六七尺,一圈凳子繞“擂臺”擺放。每張凳子都坐著人,這些人的衣裳大多甚為錦美。
“擂臺”上,擺放著大鼓和掛著銅鑼的木架,一位年輕男子手持雙槌站立于大鼓前,似乎正等待著發(fā)號施令,隨時準備擊鼓。
另有十名年輕男子并排席地而坐,每人面前各擺著一疊約有半尺寬、分別標著“九”、“八”、“七”、“六”等白底紅字的方形硬紙板,以及一條約莫二指寬、長四尺的桿子。
不過,“擂臺”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最寬處約有二尺、長約三尺的橢圓體狀的大木桶。
這橢圓體大木桶由三尺余高的三角形鐵架子支撐而起,擺放于“擂臺”的西側(cè)邊緣,其朝西邊的正面貼著“拈鬮桶”三個鮮紅大字。
大木桶最右端還勘著一個類似“之”字形的把手。
這大木桶就和后世的手搖式滾筒抽獎箱差不多,不過它的滾筒換成碩大的橢圓體木桶。
在橢圓體木桶左前方兩尺之外,擺著一張高二尺,寬亦是二尺的,以紅布鋪面的小桌。
桌上放置著一尺許長,半尺寬,約二寸高的木架,中間縷空了十個約莫牛眼大的圓形小孔。
一名體型微胖的中年男子,長著白晰的圓形臉龐,下巴留一撮胡須,臉上帶笑,朝著西邊,倚著橢圓體大木桶南側(cè)而立。
“李大掌柜,別磨蹭了,就剩十個鬮啦?!?p> 一名坐于西北側(cè)凳子的錦服男子,突然站了起來,邊揮動著手,邊沖著“擂臺”那微胖的中年男子嚷道。
被喚為“李大掌柜”的那名微胖中年男子,聽得沒有絲毫的慌亂,臉上的笑意更濃:“壽寧侯快人快語。既然如此,就請壽寧侯來拈最后十個鬮,可好?”
身穿錦服的男子正是壽寧侯張鶴齡,當今大明的國舅爺。
“有何不可?既然李大掌柜點名,本侯樂于奉陪?!睆堹Q齡說道。
此刻的張鶴齡,并無別人口中所謂的“囂張跋扈”,如果忽略他臉上呈現(xiàn)的不耐煩,甚至可以說是一名謙謙君子。
坐在他身邊的一位頭發(fā)胡子都花白的男子,聽得頓時撫掌:“壽寧侯,老夫就靠你幫襯了。”
張鶴齡扭頭望著他,輕“嘖”了聲:“英國公,做人不能太貪心啊。”
那名被張鶴齡喚作“英國公”的頭發(fā)已花白的男子,姓張,名懋。
張懋乃名將之后,他祖父是被太宗文皇帝稱為“才備智勇,論靖難功當?shù)谝弧钡暮娱g王張玉。
其父親則是追隨太宗文皇帝屢立戰(zhàn)功,在永樂六年進封英國公,獲賜世襲誥券,后又隨英宗?;实郾闭魍哓莸膹堓o。
正統(tǒng)十四年,張輔于土木堡不幸陣亡,他的爵位要由其后人來承繼,作為庶長子的張懋本來是沒資格承繼公爵位的。
但張輔的嫡子張忠是殘疾的,張忠之子張杰又被質(zhì)疑為非親生子,按規(guī)例均不能襲爵。
最終時年僅九歲的張懋,被代宗景皇帝欽點,得以承繼“英國公”爵位。
張懋是名副其實的勛貴,如今雖已年過花甲,仍掌著京軍一營。
“哈哈,壽寧侯,老夫不是貪心,是對你有信心。上個月就因你幫襯,老夫才拈到鬮嘛?!?p> 張鶴齡暗哼一聲,你這老家伙,難道本侯又要為你作嫁衣?休想。
“壽寧侯,你氣運佳,定能旺老夫的?!庇珡堩浦胍话?,又道。
張鶴齡沒有回應,邁起腳步往“擂臺”奔去。
在“擂臺”剛站穩(wěn),張鶴齡就朝著站在大鼓前的年輕男子揚了揚手,道:“擊鼓……”
“咚咚……”
隨著貫徹云宵的鼓聲響起,本嘈雜不已的“拈鬮場”,僅片刻就已安靜,這一大群人似乎都知道接下來將發(fā)生何事。
鼓聲響了三通才停下來。
張鶴齡雙手作抱拳狀,緩緩轉(zhuǎn)身,朝著四周人群高聲叫道:“各位,承蒙李大掌柜邀請,如今由本侯拈最后十個鬮?!?p> 話音剛落,他轉(zhuǎn)而望向李大掌柜:“李大掌柜,搖箱吧?!?p> 李大掌柜應了聲諾,雙手握緊那大木桶的把手,隨之搖動起來。
橢圓體的大木桶慢慢旋轉(zhuǎn),桶內(nèi)發(fā)出“嘀嘀噠噠”的聲音。
這大木桶似乎頗有份量,李大掌柜僅搖了一小會,便已有些氣喘。
“繼續(xù)搖,搖到本侯說停,方可停下來?!睆堹Q齡牢牢盯著眼前轉(zhuǎn)動起來的大木桶,仿似和這木桶有仇一般。
過了十數(shù)個呼吸,張鶴齡終于喊了聲:“停。”
李大掌柜長吁一口氣:“侯爺,你再不喊停,小人可要脫力了?!?p> 張鶴齡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李大掌柜,才搖了一會,至于這般么?”
李大掌柜討好地應道:“小人可不像壽寧侯這般年青力壯?!?p> 未幾,他朝張鶴齡拱了拱手:“壽寧侯,來取鬮吧,一個一個取,莫要取多?!?p> “李大掌柜,本侯又不是第一次拈鬮,何須多提?!睆堹Q齡左手一伸,將右手的衣袖擼了起來,滿臉期待地走到大桶的旁邊。
他先將橢圓體木桶挪動了一下,直至“拈鬮桶”三字在正前方,便將大木桶頂部的數(shù)個卡扣一挪,一塊約莫成年人巴掌大的木板就翻了起來,頂部露出一個方形缺口。
片刻后,他左手扯著右手衣袖不放,側(cè)著身將右手往木桶的缺口內(nèi)一探。
“哇啦”一聲,張鶴齡似乎又在里面攪動了一下,過得一會,才縮回右手。
只見他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著一個小球,那小球如成年人拇指大。
他將這小球舉于半空,慢慢原地轉(zhuǎn)了一圈,高聲叫道:“一個。”
隨后遞到李大掌柜面前,李大掌柜雙手接過小球,彎腰將它擺至小桌木架最左側(cè)的凹孔里。
有一,就有二,張鶴齡先后從大木桶內(nèi)取出十個小球,每個小球均一般大。
“請壽寧侯揭曉吧?!崩畲笳乒裣葘⑿〖茏幼钭髠?cè)的一個小球拿了起來,雙手恭敬地遞給張鶴齡。
張鶴齡也不客氣,接過小球,卻突然雙手合什,暗道,老天爺保佑,讓本侯中個鬮吧。
稍頃,他比劃了一會,才左手持著小球的一側(cè),右手捏著小球另一側(cè),略用力一擰。
“咔”的輕響一聲,小球被擰開了,原來是中空的。
張鶴齡從里取出一小卷紙團,緩緩展開。
“甲鬮是……”他頓了頓,把手中的紙條伸到李大掌柜面前。
李大掌柜道:“壽寧侯,還是你來吧。”
“五六六一,呂虎?!睆堹Q齡望著紙條高聲叫道,心中卻輕嘆了聲。
“五六六一,呂虎。傳話、升號……”李大掌柜扭頭朝“擂臺”后方嚷道。
站在最接近“擂臺”的通道前的十數(shù)人,幾乎同時高聲呼道:“甲鬮,五六六一,呂虎。”
過了一會,“擂臺”上那些席地而坐的年輕男子中,最靠邊的一人舉起了根桿子。
桿子貼著四塊白底紅字的紙板,紙板正反標著紅字,由上至下分別是“五”、“六”、“六”、“一”,對應著張鶴齡所讀之數(shù)。
這男子舉著桿子,跳下“擂臺”,繞著“擂臺”緩緩跑了起來。
“拈鬮場”頓時擾嚷不已,自然有人歡喜有人愁。
在“拈鬮場”的東北角,最外圍區(qū)域的一根欄桿之后,一名身穿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喜形于色。
他揮舞著雙手,高聲嚷道:“我是呂虎,呂虎就是我。哈哈,中了,我又中了……”
一名站在他身旁的男子也是滿臉驚喜,扯住他的衣袖:“虎哥,你真中了……”
那叫呂虎的男子,轉(zhuǎn)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又是一笑:“小洪,都說你旺我,這下相信了吧?你在這里等著,我上臺去找李大掌柜。”
未幾,他也不管周圍羨慕的目光,俯身往跟前的欄桿底下一鉆,走到前面通道,往右急奔數(shù)步已至通道的交叉處,跟著一個左轉(zhuǎn)身,沿通往“擂臺”的過道直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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擂臺上的張鶴齡已打開第二張紙條。
他暗自一嘆,才高聲道:“乙鬮是,六三二二,鄭南月……”
隨著小球一個一個拆開,不知不覺間,張鶴齡已握著最后一個小球,前面所揭曉的均與他無關。
張鶴齡雙手合什,低喃道,老天爺,四一六六,四一六六才是本侯的,別搞錯啊。要么四一六七也行,那是本侯小弟的。
張鶴齡輕吁一口氣,將紙條從右緩緩展開,先露出來的是“四”字。
他心跳頓時加快,下意識地嚷道:“癸鬮是,四……”
紙條第二字是“一”,張鶴齡心跳得更快,不由吞了吞口水,才讀出數(shù)來。
望著第三字,“六……”張鶴齡發(fā)出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嘶啞。
他雙手輕抖,呼吸也更加急促,看來老天爺真聽到自己的祈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