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楊霞的故事

　　從劉老師家回來，我心里很不平靜，不想在同學們光鮮的外表下，會有這些心酸的事。我想，有時間應該去看看和關(guān)心她們。但唐曉曼那里我是不會去了，提起她我就五味雜陳，去了也解決不了問題。楊霞倒是值得同情和關(guān)心。

　　楊霞是我小學時候的同學。她身材不高，但嘴角伶俐，性格活潑。團臉，皮膚白皙紅潤，常穿件對襟小翻領(lǐng)的紅色外衣，額頭上留著纓纓，扎著兩根短粗的辮子。愛笑，喜歡蹦蹦跳跳，有時還大聲唱歌。

　　她是一個兩面人物，同學們既喜歡她，又討厭她。喜歡她，是因為她活潑愛笑，給人帶來快樂；討厭她，是因為她愛揭人短，譏諷人。初中畢業(yè)時，她沒有考高中，而是直接頂替她父親在供銷社上班。當時同學們都很羨慕她，說她一出校門就有了工作，有了錢用，掉在福窩窩里了。卻不知道，歲月蹉跎，時過境遷，她今天竟會變成這樣。

　　又到了周末。忙完了局里的事，我想到外面買點東西，順便看看楊霞，看看她家的情況到底怎么樣。

　　吃了中午飯，我便出了門。楊霞家我沒去過，但我知道她所開鋪子的大體位置。楊霞原來參加的供銷社就在城中的大街上，以前那里是座寬大的二層樓瓦房，里面賣各種生活用品，生意很好。一到趕場天，那里最為熱鬧。但現(xiàn)在房子已改建成縣輕工業(yè)公司的辦公大樓了。它旁邊的那些破舊矮小的瓦房，已改建成許多高低不一的平房，開了很多門面。有賣百貨的，有賣飲食的，有賣煙酒的……

　　我走到那里，看見許多商店里有人進進出出。其中一個商店里有兩人正在買東西，而那賣東西的人就是楊霞。我欣然和她打了招呼，便直接走到她的店門前。

　　楊霞看見我，又驚又喜?？诶锖暗溃骸鞍?，班長，好久沒有看見你了。這段時間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說：“我哪里都沒有去，在單位忙工作啊?！彼f：“看，你仍是那么英俊瀟灑，充滿朝氣?！蔽艺f：“我哪里有朝氣呀？整天待在局里，累死了?！彼f：“前段時間我聽說你當了局長，本想約起幾個同學去祝賀你。但由于太忙了，沒有去成。今天你怎么有時間逛街了？”我說：“我出來買點東西?！?p>　　她說：“看看我這里有你要買的東西？”我說：“我已買得了。”我把手里提著的東西給她看，便說：“現(xiàn)在太陽太大了，我在你這兒暫時歇一會。”她笑了，忙叫我店里坐。我走進去坐在凳子上。她回身給我泡了一杯茶。見又有人買東西，她便起身拿東西給客人。

　　我一邊喝茶一邊打量她的店鋪。她開的是食品店。店鋪大體分為左右兩部分。左邊挨墻的地方有兩個大陶瓷缸：一個裝酒，一個裝醬油。缸邊的木方上掛著幾把大小不一的勺子。缸后的玻璃柜里放著裝有豆豉、霉豆腐、酸辣子等的瓶子。右邊賣的是干貨，放著幾個大簸箕。簸箕里分別裝有粉絲、海帶、干菌子和雞蛋、花生米等。

　　她拿東西給客人后，又轉(zhuǎn)過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索性坐在我旁邊的一把椅子上，端起桌上的水就喝。

　　我問：“你開這么大的門面，沒人幫你嗎？”她說：“有啊，我媽與我買，她回去吃飯了?！?p>　　我說：“你一天很忙??？大中午了都不休息。”她說：“是的，很忙的，一天都在店里轉(zhuǎn)，頭都轉(zhuǎn)暈了?！?p>　　我又問：“你丈夫呢？”她說：“他在環(huán)管局當協(xié)管員?！蔽艺f：“可以啊，你在這里做生意。他在外面做工作，你家生活應該不成問題了？”她說：“咦，別說了，我們這叫什么生活啊？簡直不好意思說呀，太苦了?！?p>　　我說：“現(xiàn)在做什么不苦？我們也整天忙里忙外哩?！?p>　　她說：“你們雖然苦，但你們苦得有價值，有意義啊。”我說：“別說這些，大家都是做事謀生活，只是工種不同而已，其實都是一樣?！?p>　　她說：“咦，才不一樣哩。你們做的是正式工作，收入高，周末可以休息。我們做小生意，整天勞累，收入少?，F(xiàn)在生意又不好做，賣東西的人多，買東西的人少。你看，我雖然擺了這么大個攤子，但實際上一天賺不了幾塊錢。我父母和我們住，我的姑娘又在讀書。家里負擔很重啊。我們整天都在忙，但沒有忙出結(jié)果。你看看我現(xiàn)在被磨成什么樣子了?！庇谑?，她站起身來，把雙手攤開，讓我看她的樣子。

　　我看她身體微胖，看似健康，但氣力不足，精神倦怠，整個人顯得老蒼蒼，灰撲撲的。以前她那張常常掛著笑的臉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張松弛沉郁的臉。她頭上雖然搭著頭巾，但露出的發(fā)絲、眉毛、鼻上都有不少灰塵，膚色暗淡。她拴著寬大的圍腰，圍腰上也沾了很多灰塵和油汁。她的衣服褲子也舊垮垮，皺巴巴的，沒有一點生氣。特別是她的那雙手，以前是細膩潔白的，現(xiàn)在變得粗糙黝黑了。而且，右手幾個指頭還有燙傷的疤痕。這顯然是她做鍋灶的時候，不小心燙傷的。

　　我說：“你的變化好大?。　?p>　　她說：“怎么不大呢？本來工作得好好的，但做夢都沒想到，工作說沒就沒了。別人是升官發(fā)財，我們卻成了下崗職工。別人是拿固定工資，我們卻現(xiàn)找現(xiàn)吃?，F(xiàn)在我們每個月只有幾百塊錢的生活補助費，其余要自己找。為了生活下去，我們什么都做過。我們擺過攤買過雜貨，也打過灶賣過飲食，還買過車拉過貨，后來才租下這個門面賣副食品?！?p>　　我說：“經(jīng)過這些年的打拼，你們能穩(wěn)定下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但你們出來時，單位沒給你們補助嗎？”她說：“給的，一個人給兩萬多塊錢創(chuàng)業(yè)，把鋪面免費出租給我們，使我們生活緩解過來了。但后來又把鋪子收回去了。我們只好另找門路。不想倒霉得很?！?p>　　我說：“有什么倒霉的？”她說：“我的丈夫看到別人開車拉客賺錢，也跟著買部舊車拉客，結(jié)果錢沒賺到，卻把人撞傷了。我們的車報廢了，家里的錢也賠光了，生活變得非常困難?！?p>　　我說：“你們生活的困難我是從劉老師那里聽說的，他說他來看望過你們。”楊霞說：“是的，劉老師來看過我們，給我們許多鼓勵和支持，使我們有了生活的信心。過后，我們借錢租了這個鋪子，我丈夫也去找到工作，暫時渡過了難關(guān)?！?p>　　我說：“很好啊，現(xiàn)在你們的困難基本上解決了，不用多操心了。估計以后情況還會有好轉(zhuǎn)，你們就好好過吧。”

　　看看談得差不多了，我準備起身離開。但我忽然想到唐曉曼的事，順便問道：“這段時間你看見唐曉曼沒有？劉老師說她現(xiàn)在也過得不好，有時間我們?nèi)タ赐幌隆！?p>　　楊霞說：“看什么呀？她經(jīng)常來我這里。她的情況我非常清楚?！?p>　　我說：“劉老師說她和她丈夫鬧矛盾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上班了，整天待在家里，難過得很?！?p>　　聽我說起唐曉曼，楊霞便激動起來，她說：“她呀，現(xiàn)在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嘿，自討苦吃，我已經(jīng)勸過她好幾回了?！?p>　　我說：“喔，你也勸說過她嗎？你勸什么？”“我勸她趕快離婚?！蔽艺f：“哪有這么勸的。劉老師勸她不要離婚，你卻勸她離婚。”

　　她說：“她們本來就不是一路的人，離婚了好。你看，唐曉曼那么純樸善良，人也長得不錯，工作又好。她丈夫長得丑，思想落后，雖然有點錢，純屬一個社會混混。”我問：“她丈夫是混混？這怎么說？”

　　她說：“他怎么不是混混呢？你知道嗎？他和唐曉曼結(jié)婚后，他仗著他錢多，還辦了一個酒吧。結(jié)果整天待在酒吧里，吃吃喝喝，與許多女人泡在一起。你說這樣的人是好人嗎？唐曉曼就是因為這個問題與他產(chǎn)生了矛盾。唐曉曼叫他把酒吧關(guān)了，一心經(jīng)營煤洞。但她丈夫哪里肯呢？”

　　“你是清楚的，唐曉曼是一個愛面子的人，既喜歡穿著打扮，又喜歡玩耍。但自從她和他結(jié)婚后，她就顧不上這些了。她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孩子，哪里忙得過來??？他們的老人也不來幫忙。沒有辦法，唐曉曼只好請保姆幫帶孩子。他們本來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打算不再要孩子了。但是她的丈夫還要，說他養(yǎng)得起。后來他們又生了第三個孩子，結(jié)果唐曉曼因超生受到了處罰，工作也受到了影響。唐曉曼氣不過，回頭跟他大吵。她的丈夫不但不安慰她，反而說她沒本事，吃不得苦。說她的工作算不了什么，他兩天的收入就超過她一個月的工資。”

　　“后來，為了這件事，唐曉曼和她丈夫一直不合，喊著要離婚。但她丈夫不同意離婚，也不打算改善與她的關(guān)系。反而把錢管得緊緊的。唐曉曼沒了工作，又掌管不了家里的經(jīng)濟，買什么都要向她丈夫要，因而只好埋頭在家里做事，氣得不行。過后，他每月給唐曉曼八千塊錢作小用。要她在家里把孩子帶好，把家管好。有時間也學打打麻將，學搞點人際關(guān)系，不要總是找他吵架?！?p>　　“唐曉曼思想單純、作風正派，她根本就不懂社會上的那一套。這本來是種好品質(zhì)啊，但她丈夫卻不知道。她丈夫粗俗奸猾，生活放蕩，為人固執(zhí)。唐曉曼說不通他，又離不了婚?，F(xiàn)在只好默默忍受了?！?p>　　我說：“前幾天聽劉老師說唐曉曼嫁錯人了，我還有點不信，現(xiàn)在我信了?，F(xiàn)在唐曉曼不但丟了工作，還要默默忍受她丈夫的欺負。這簡直是一種奇恥大辱?！?p>　　楊霞說：“說得非常正確?，F(xiàn)在唐曉曼想離婚，但又離不了。想擺脫困難，又擺脫不了。她來找過我，氣呼呼的。我對她說：‘你既然想離婚，你就要堅持下來。硬的來不了，你就來軟的。靜下心來，好好找他談談。你現(xiàn)在經(jīng)濟不能獨立，又撫養(yǎng)不了三個孩子，你叫他把房子留給你，你要一個孩子就行了，叫他每月給你一筆錢，作為你的生活費和孩子的撫養(yǎng)費。’但是，她丈夫根本不想離婚，一見唐曉曼來找他，就掉頭走開。唐曉曼只得任由她擺布了?！?p>　　我問：“那后來呢？”楊霞看了我一眼，把水杯一放，氣憤地說道：“后來？哼，為了孩子，為了家庭，唐曉曼不再提離婚的事了，她屈服了。我對她說：‘既然離不了婚，那你以后不用管他了，沒有錢就找他要，大把地花錢，家里缺什么就喊他買什么，你現(xiàn)在把精力都用在撫養(yǎng)孩子上，把孩子撫養(yǎng)大你就出頭了?！?p>　　聽楊霞說到這里，我稍稍出了一口氣。我說：“是的，不管家里發(fā)生什么事，都要把孩子保護好。”楊霞喝了兩口水又說道：“不過，話說回來，唐曉曼雖然過得有點苦，但她吃穿是不愁的，不管怎樣亂，她家的經(jīng)濟狀況都比我家好?！?p>　　我說：“你不用羨慕她了，你目前的生活也差到哪里去。一個家庭主要是講團結(jié)和睦，夫妻之間相互理解?！?p>　　她沒有說話，但臉上露出了笑容。我問：“你丈夫在城管當協(xié)管員，一個月得多少錢？”她說：“一千多塊錢?！?p>　　我說：“這差不多了，加上各自單位補助你們的幾百塊，你再做點生意，生活可以過得下去了?！彼f：“你說得對，現(xiàn)在錢多錢少都是過，只是生活苦點而已?！?p>　　我說：“苦點就苦點吧。把心胸放寬些，無論什么人，都只是過一輩子，只要吃得飽身體好就行了?！?p>　　她抬頭笑了起來，又看了我一眼，問：“班長，你現(xiàn)在當局長了，你們那里有適合我們做的工作沒有？”

　　我說：“我們一個農(nóng)業(yè)單位，清水衙門，哪有什么工作啊？有的也只是打掃衛(wèi)生，或當個門衛(wèi)什么的，給的錢還沒有你丈夫的工錢高?！?p>　　她說：“有好的工作你要照顧我們?。　蔽艺f：“可以的。大家是老同學嘛?！?p>　　她又說：“我丈夫前段時間曾經(jīng)到田大江的學校找工作，結(jié)果碰了釘子?！蔽覇枺骸澳鞘菫槭裁茨?？”

　　她嘆了口氣說：“他怪我們?nèi)ネ砹??！蔽艺f：“這次去晚了，以后去早點就行了。只要用心找，工作總會有的?，F(xiàn)在，你們不是已找到事做了嗎？只要好好地做，我相信你們的處境會很快好起來的?！?p>　　她說：“你說得對，現(xiàn)在我們用不著求人了，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了。別人有權(quán)有勢我們不去巴結(jié)，別人吃好穿好我們不羨慕。天無絕人之路，苦就苦點吧。我們只要把眼前的事做好就行了?，F(xiàn)在單位給我們交了社保，再過幾年，我就可以退休了?！?p>　　我說：“哦，這可以嘛。這樣說來，你比我還幸運了，你五十歲退休，我要六十歲哩。”說完，她又笑了起來。

　　那天中午我與她談了將近兩個小時，了解她的生活情況，給了她一些鼓勵，使她有了生活的信心。但沒有實際給她幫助，只希望她能克服困難，盡快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