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兮福之所倚,塞翁失馬又焉知非福。時疫、難民、死亡,對于夜泉城來說本是避之不及的災(zāi)難,沒想到機緣巧合之下卻成全了皇甫敬的高官厚祿,更讓往昔只有平民老百姓能記住的陳大夫,一躍成了能替朝廷出力,在譽京城都能被叫出名字的陳神醫(yī)。
皇甫敬治疫獻方有功,但是他畢竟只是個文官,治病救人當然一竅不通,所以功勞自然也要適當?shù)叵路乓稽c,對上顯得自己并非貪功之人,對下也可獲得夜泉城百姓的擁戴。
上本之時將陳大夫自研藥方的事情,當然不包括被困城外的那段,奏與朝廷。朝廷對陳神醫(yī)自然是給與了嘉獎,欽賜牌匾“醫(yī)圣傳人”堪比當今醫(yī)圣。相對于:天上老君八卦爐內(nèi)練仙丹,地下朽醫(yī)百眼柜中存靈藥,這副對聯(lián)的不謙不虛,御賜的牌匾卻十足十得可以讓夜泉城的所有藥鋪暗淡無光。
陳大夫一家舉行了隆重的掛匾儀式,城里的百姓都趕著晨露,早早地來瞻仰這御賜牌匾的金光。
夜泉城的達官貴人們雖是有些瞧不起這雞犬升天的土郎中,但在面子上還是做足了功夫,大小鑲了金邊的牌匾隨份子似的每人一份,一時間這小小的老陳家藥鋪頓時被擠得水泄不通,通行不暢。
陳大夫、陳夫人滿面春光、樂此不疲地招待來賓,甚至于比嫁女兒還高興。不對,這話有點說過頭了,自然是沒嫁女兒高興。
夫妻倆就這么個寶貝女兒,初始的時候還盼著有個兒子能繼承這份醫(yī)術(shù),但奈何陳夫人自產(chǎn)下陳子苓后,肚子就再不見有動靜,就連這欽封的醫(yī)圣都無能為力,所以生子之事直到現(xiàn)在都未能實現(xiàn),只得順其自然,任他有無,這種情況下,陳子苓不免又得承受著更大的壓力。
這邊陳大夫的老丈人蘇舉人高坐在堂上,嘴里吐露著煙草的清香,瞇著笑眼,沾沾自喜地看著往來的賓客,自是喜不勝收,收獲滿滿,滿滿得意,意想不到自己竟然未看走眼,找了個這么個出息的女婿。
煙霧嗆了眼睛,眉頭一皺,眼淚順著眼眶流了下來,轉(zhuǎn)而又想到自己的小女兒,不免又是懊惱,又是自責(zé)。
雖說已知道女兒的近況,但對比這個時刻就在身邊,又讓自己無限風(fēng)光的大女兒,還是不太滿意,嘴里不斷念叨著:“要是一家人齊齊整整的就更好了。”
陳大夫、陳夫人、祥子,吳媽都忙著招呼客人,陳子苓自來受不了這種場面,認識的要去打招呼,不認識的更要把禮數(shù)做全,而且做的若要和母親要求的有任何出入,免不了還要被嘮叨,所以老早謊稱自己定要努力讀書,讓陳家發(fā)光發(fā)熱,而逃到了后院。
陳家藥鋪自從有了御賜的牌匾,名聲自然更是響出了夜泉城,響到了十里八鄉(xiāng),響入所以病患的耳中。
頭疼腦熱、疑難雜癥、手腳不靈、半身不遂,只要是病,他們第一個想到的永遠是陳大夫。
之前夜泉城出名的是在陽光中閃耀而出的清泉和夜色中毫不暗淡的自然風(fēng)光,而現(xiàn)在的名氣卻是沾了藥的光。
每天看病的人都能從陳家藥鋪排到大街上,藥鋪的祥子也是忙得焦頭爛額,一個人掰成八瓣,更別說陳子苓,真是不用父母看著管著,也已經(jīng)抽不出時間去疏欄園看戲了。
團團轉(zhuǎn)啊,團團轉(zhuǎn),春夏秋冬團團轉(zhuǎn),就連門檻差不多也承受不住這么多人的踩踏,豁口一個多過一個。
為今,長久之計必須要做徹底的改革,首先換個大點的鋪面是在所難免,此事陳大夫與舉人老丈人一提及,便得到積極地支持。
也是,既然沒兒子用到聘禮錢,那將這些年的收入傾囊而出,再者這老丈人多少有點積蓄,尋摸著也能更換個稱心的門面。
俗話說有錢好辦事,更兼著這神醫(yī)的名頭,很快就有了合適的鋪面。最前面藥鋪,中間坐堂,后面的內(nèi)院居住,新的鋪面配上個響亮的名字“靈石堂”。
御賜的牌匾當然不能少,再挑了個良辰吉日給御賜牌匾辦了個喬遷之喜,頓時是又有氣派又是舒心。
大的鋪面當然得配上了更多的伙計,人多了,陳子苓的自由時間又來了。
大部分時間,陳子苓都坐在后院的秋千上面看著藥理書籍,順便偷閑看看謝恒送來他編的新戲文,浮生半日閑情逸致,再來兩杯茶水修身養(yǎng)性,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咚咚咚”敲門的聲音,敲亂沉醉于夢中的陳子苓,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謝恒。
門沒上鎖,謝恒輕輕一推就走了進來,見到陳子苓一臉茶葉,便笑嘻嘻地恭賀道:“恭喜恭喜?!?p> “恒哥哥,你也來道喜啊,同喜同喜!”陳子苓邊摘著臉上的茶葉邊偷笑道。
恭喜可以,同喜又從何而出。原來,靈石堂的新招牌掛的可是夜泉城東街區(qū),和疏欄園就隔著兩條寬寬的街道,對于陳子苓來說自是方便了聽戲,對于謝恒更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在附近晃悠。
“子苓,我?guī)闳€地方。”陳子苓一邊被謝恒牽著走一邊問道:“恒哥哥,我們這是去哪里啊?”謝恒笑道:“只管走,到了就知道了?!闭f著仍舊牽著陳子苓向前走。
謝恒帶著陳子苓先是在街上胡吃海喝了一番,總算過便了嘴癮,又帶著她跟隨人流的方向緩緩而去。
此刻陳子苓方才恍然大悟:“我竟然忘了,今天是七夕節(jié),怪不得這么熱鬧?!苯稚媳M是些打扮漂亮的男男女女,商販更是擺出了壓箱底的玩意,想了法的在今日大賺一筆。
這邊對月穿針贏絲線,那邊纖云弄巧繡荷包,謝恒自知陳子苓不愛這些針線刺繡的,便只當看看熱鬧并不真去參與。
陳子苓像小時候一樣走著走著就挽起了謝恒的胳膊,因為謝恒比子苓長幾歲,男孩子的個頭自然也比女孩高的多,陳子苓覺得這樣扯著謝恒走路,自己就像一個包袱被挎在手上,可以省下不少力氣,謝恒暗暗笑著,仿佛拖著一個怕走丟的小孩子。
“小姑娘,買根紅線吧,把它綁在你愛郎的手上,保準他一輩子都跑不了。”街邊賣紅線的老人家笑瞇瞇地推銷著手中的紅線。
“給我一根?!标愖榆咧皇强戳丝矗故侵x恒先說了話,精心挑選了一根,問老人家買下。
“恒哥哥,你又沒愛郎,要月老爺爺?shù)募t線干嘛?”陳子苓取笑道,謝恒微笑著將紅線緊緊地攥在手里,也不去回答陳子苓的話,只是笑著拉著她來到夜泉城最出名的清泉河。
清泉河邊,一排排地早已擠滿了放河燈許愿的姑娘、小伙,有的成雙成對,有的即將成雙成對。
紅紅粉粉、亮亮麗麗的服飾和河中五顏六色的河燈相互映襯,將夜泉城素日里清涼平靜的河水裝扮成燈與火的世界。
“恒哥哥,那個燈,我也要?!迸⒆勇?,見到這么漂亮的河燈,不管往年放掉了多少,今年仍舊還是要要要。
謝恒買來兩個河燈,并早已偷偷地將許愿詞寫好,陳子苓拿到燈也顧不得多看,早就擠入空當將河燈處丟進了河里。
河燈也不做眷,戀悄無聲息間就已經(jīng)漂出很遠,直至與這河里的任何一個河燈都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
河燈漂遠了,陳子苓方才懊惱忘記寫下愿望,謝恒笑著安慰道:“放心吧,我都替你寫好了?!?p> “我那盞燈上寫了什么?快跟我說說?!标愖榆呒鼻械叵胫??!拔曳路鹩浀米榆哒f過,許的愿望若是說了出來就不靈驗了。”謝恒笑著回答道。
“那你不跟我說,我怎么會知道愿望到底有沒有實現(xiàn),這河燈到底靈不靈啊,你悄悄告訴我就好,天上的神仙年歲都大了,未必能聽得見!”陳子苓拉著謝恒哪里肯放開?!澳悄惆蜒劬﹂]上,把手伸出來?!敝x恒故作神秘。
陳子苓乖乖地把手伸出來并閉上眼睛,她以為謝恒要把詞寫在她手上,但睜開眼睛時手腕卻上多了根紅線,正是方才在老人家那里買的,不過紅線上系了一顆類似于黃苓的石頭。
“恒哥哥,這是什么?”陳子苓問道,看來謝恒是早有準備,鼓足勇氣道:“從今以后,我不想再做子苓的哥哥?!?p> 陳子苓雖然平時大大咧咧,但是她并非是一個情商全無的傻丫頭,小時候覺得是謝恒說這些話在逗她玩,而今隨著年齡的增長,在她心中也開始模糊了對謝恒的感情。
陳子苓記憶中的謝恒是在自己哭的時候安慰自己,是在和小朋友打架時保護自己,一直是哥哥在護著妹妹,還是在被欺負的時候,妹妹在依賴哥哥,不過不管他是謝恒還是恒哥哥,她習(xí)慣于他的存在,謝恒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人。
陳子苓低頭不語,一時不知如何去回答,只是假意哭著逗趣地說道:“你是不是嫌我煩,嫌我吃的太多,終有一天會把你吃窮了,所以才不要我這個妹妹。”
看著低頭苦悶的陳子苓,謝恒原地跺腳,手足無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盡管吃,我只是........”平時穩(wěn)重的謝恒,一看到陳子苓傷心就會變的六神無主方寸大亂,之前是這樣,現(xiàn)在仍然是這樣,以后怕是還會這樣,骨子里的東西好像改都改不掉。
“我不想讓你做我的妹妹,我希望你一輩子陪在我身邊,就像陳伯父伯母那樣?!敝x恒的聲音很大。
陳子苓抬頭道:“跟我爹娘那樣?才不要,你沒看到他們倆膩歪的那樣,看著都雞皮疙瘩一地,我不要,我覺得還是做哥哥的好,哥哥和妹妹不管怎樣永遠都是親人,哥哥也會永遠疼愛妹妹,不是嗎?”
圍觀的路上大致聽著,大致也猜出一二,原來是哥哥要取妹妹,哥哥妹妹要做爹娘,頓時都上來勸說,生怕這對兄妹做了亂倫之舉。
陳子苓抬頭看看謝恒,又看著旁邊指指點點的人群,“恒哥哥永遠就是恒哥哥,還不快跑?!闭f著拉著謝恒逃離了人群,就這樣兩人一直跑到月老廟,方才停下。
謝恒看著陳子苓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怕又那句說的不對惹子苓不開心,雙方就這么站著。
謝恒小心謹慎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帕子,層層撥開,里面是一個發(fā)簪,這個發(fā)簪是謝恒自己做的,他總覺得只有他自己親手做的才最真心。
對于一個唱戲文的來說做個女兒家的發(fā)簪自是費了不少功夫,謝恒本想給陳子苓戴上,但是陳子苓只是把她放在袖口內(nèi),正經(jīng)百倍道:“謝謝恒哥哥。”她只希望她和謝恒的關(guān)系能永遠不變。
陳子苓拉著謝恒的衣角走在回去的街道上:“恒哥哥,你慢點,等等我?!币驗閾年愖榆呋厝ネ砹吮魂惔蠓虬l(fā)現(xiàn)后又是一頓臭罵,所以謝恒走的非常著急。
陳子苓走在后面埋怨道:“恒哥哥,都怪你,誰讓你今天給我買這么多好吃的,你看我的肚子整整大了幾個圈圈,實在走不動了?!敝x恒笑了笑回頭看著立在那里的陳子苓,于是屈膝彎腰指了指背說道:“上來吧,胖胖的小懶蟲?!?p> 陳子苓趴在謝恒背上,聞著謝恒身上夾雜著皂角香和薄荷氣的味道,涼涼的,猶如今晚燥熱燈火下的一縷涼風(fēng),淡淡的在額頭化開,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謝恒到了靈石堂前門,偷偷看到還在忙碌的陳大夫夫婦,心里總算松了一口氣,正想回頭叫陳子苓,發(fā)現(xiàn)子苓還在睡夢中,于是就背著子苓在后門的街道上來回逛著。
聽著背上子苓均勻的喘息聲,謝恒感覺自己已經(jīng)有了全世界,他希望可以這樣一直背著這個姑娘到老。
“桂花糕,又香又甜的桂花糕?!苯稚系慕匈u聲,“桂花糕”陳子苓在睡夢中都被這叫賣聲驚醒,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家門口,忙埋怨起謝恒道:“恒哥哥,都到家了,你怎么都不叫醒我?”
謝恒蹲下身體穩(wěn)穩(wěn)的將陳子苓放在地上回答道:“毛毛蟲睡得太香,不忍心吵醒?!?p> “恒哥哥,你又取笑我?!标愖榆呒傺b生氣低下頭,然后撅起嘴抬起頭接著說道:“就算我現(xiàn)在只是毛毛蟲,以后肯定會變成最美麗的蝴蝶,到時候憑著你這個兩條腿的來追也追不上,你就是哄我,我也不回來。”謝恒明知陳子苓假裝生氣,但是總是要哄到連假生氣都沒有為止。
輕輕地,謝恒為陳子苓推開院門,看著陳子苓進去并關(guān)好門后才放心離開。陳子苓躡手躡腳地往房內(nèi)走去,剛路過堂門就發(fā)現(xiàn)父親端坐在堂上。
陳夫人雙眉緊促,嚴厲呵斥道:“今天去哪里了?怎么這么晚回來?雖說現(xiàn)在鋪子人手多了,也不差你這個,但終歸不能就此變得懶散了,正經(jīng)心思用在讀書學(xué)藥方面才是,咱們陳家就你這么個女兒,你父親的醫(yī)術(shù)還指望著你傳下去?!?p> 陳子苓側(cè)頭單手摸著耳垂回答道:“是,女兒知道了,不過今天七夕節(jié),女兒也就想跟著其他小姑娘一起過個小節(jié)。娘,你不知道,街上可熱鬧了,更是有好多好吃的,現(xiàn)在人還好多呢,要不父親和母親也去街上逛逛?!?p> 陳子苓撕扯著袖口,盡量避免與陳夫人有眼神上的直接對視,卻不想那根金簪重重地從袖口摔了出來。
陳子苓趕忙蹲下身體去撿,卻被陳夫人逮了個正著,陳夫人道:“子苓,這簪子哪里來的?”
陳子苓還是延用一貫裝出來的處事不驚,不緊不慢的語氣道:“啊,娘說的是這個啊,我在街上看到的,看著好玩就買了,放心,不貴的,不貴的?!?p> 女人的眼睛自是最敏銳的,陳夫人一看這個簪子絕不是街上商鋪的物件,不管哪個商鋪若是做出這種手工的物件,大概也不會開太久。
當場揭穿并沒有什么好處,因說道:“且先去休息吧,我讓裁縫給你做了幾件新衣服,皇甫大人送來帖子邀請我們一家去給他家老太太祝壽,明天早起,好好打扮一下,不要再像個野丫頭似的。”
陳子苓見這次就這么輕易躲過,自然滿心歡喜地去房間看新衣服。陳子苓將發(fā)簪收好,輕輕捏著手腕上面的紅繩轉(zhuǎn)了轉(zhuǎn),看了看,凝眉深思著,很快又自言自語笑道:“恒哥哥,恒哥哥,本來就一直是哥哥,干嘛自找煩惱,如果他以后遇著歡喜的人,定然知道我不過還是個妹妹?!闭f著仍舊笑著鉆進被窩,但是轉(zhuǎn)眼想到明天要去皇甫大人家,又不免自言自語道:“不想去,不想去。”
謝恒回到疏欄園,戲園子還是燈火通明沒散場,興許是有人今天人多加幾場。謝恒也不去想這些,徑直回到了房間。
陳子苓今日的那番話,當時不以為然,但現(xiàn)在細想開來還是覺得有些患得患失:“難道子苓真就只把自己當哥哥,難道她心目中所傾慕的人不能是我,不對,她只是說不喜歡陸伯父陸伯母那樣的相處方式,對,就是這樣,她從小只喜歡我,現(xiàn)在不喜歡我還能喜歡誰?!?p> 謝恒堅信他和陳子苓兩小無猜,兩情相悅,他們的感情沒有任何殘缺或多余之人,除了陳家二老對自己的態(tài)度。
謝恒困惑著,如何能說服陳家,又怎么開口跟父親提及此事。一旦想到自己父親的反應(yīng),子苓父母的臉色,頓時數(shù)盆加冰的冷水從頭到腳一盆接一盆的潑下,頭冷冷地,身冷冷地,心也頓時跟著冷了起來,但是想到陳子苓的笑容,如頭上身上心上都蓋上了厚厚的棉被,漸漸地暖和起來。
與其被表象的猜測嚇退,倒不如為著理想再努力向前,只要兩顆心在一起,相信任何外力都會被打散。謝恒堅信著兩人的感情,也愿意相信陳子苓和自己的心思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即便夾雜著胡思亂想,但是也很快入睡了。
可謂:君將本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空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