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抓回城
爸爸的破自行車丁零當(dāng)啷地沿著姥姥門前的土路響過來時,我正在黃瓜架里沙沙作響的葉子中間凝神貫注地往下拔一根黃瓜,“鈴兒,快看誰來啦!”姥姥的喊聲讓我猛地加大了力氣,那根倔強(qiáng)的黃瓜跟我的半個拳頭一起噗地插進(jìn)壟臺上的泥里,都怨我姥爺,大清早澆這么多水干嘛!我穿過黃瓜架,低頭繞過玉米砍刀似的葉子,撥開攔住路的一個大向日葵葉子,沖到菜園門口,一眼就看見我爸和他手里的網(wǎng)袋,兩瓶梨罐頭,兩瓶酒,兩包點(diǎn)心,小姨說得對,他連塊糖都不舍得給他家孩子買。幸好他滿臉堆笑地奔姥姥走過去,沒來糾纏,讓我一遍一遍叫他爸爸。我轉(zhuǎn)身溜回菜園,去開了花的香菜地里捉蜻蜓。
“鈴兒啊,回來吃飯啦!”“哎!”答應(yīng)這么快,姥姥也沒夸我響快,只顧低頭盛菜。姥爺今天白班,我在洗臉盆邊磨蹭著等姥姥一起進(jìn)屋?!澳惆謥砹四憧匆姏]?”“沒,沒看見!”“這孩子說瞎話呢!”她端了一茶盤土豆燉豆角茄子,我影在她身后跟進(jìn)去。
爸爸趴墻上看鏡框里的照片,太姥姥太姥爺舅姥姥舅姥爺大舅母二舅母三哥,每個人我都認(rèn)識,他誰也不認(rèn)識,上次還指著我媽媽問我是誰!這次他沒問,好像都沒看我,姥姥也沒一遍一遍催我叫爸爸,他們都低頭吃飯,像不高興。大人不高興,我就很有眼色地老實(shí)點(diǎn)。姥姥的豆角掐的不干凈,我把一根“豆角線”舉到姥姥眼前,她讓我吃別的。我夾一大塊金黃的炒雞蛋,吃完看看姥姥又夾了一小塊,姥姥說過來了客人要講規(guī)矩,只顧自己吃會被別人笑話。
姥姥這次不是用眼睛表揚(yáng)我,而是撈了一大塊雞蛋給我,那塊雞蛋大得碗里都要裝不下了。“吃吧!”姥姥放下碗出去,她有時候吃飯中間要喝點(diǎn)水。我聽到她在廚房里擤鼻子,“姥姥,你嗆到鼻子里了嗎?”嗆到鼻子里辣辣的可難受了?!皼]有,你吃飯吧,姥姥一會兒就好了。”她的聲音悶悶地。
吃完飯,我飛快地收碗,姥姥嗆得飯也沒吃完,我把菜和她的碗留在桌子上。“姥姥你一會好了再吃。”“唔!”她在我倆睡覺的小屋里不知搗騰啥,我急著去看她是不是翻箱子,差點(diǎn)沒在門檻上絆一跤,爸爸低著頭跟沒看見一樣。他家孩子牙磕掉他都不知道!
“乖,我給你梳梳頭?!崩牙涯昧诉^年姥爺給買的粉綢帶出來,我覺得有點(diǎn)不尋常,她要帶我上街?姥姥今天的手不靈,編了兩次才編好,我急著跑去照鏡子,姥姥一把拉住,拿出去年我媽給買的連衣裙。裙子兜頭套下來時,她說:“要聽你爸你媽的話。”我隨口答應(yīng)著,只顧盯著傘一樣垂下來的裙擺,等她扣好背后的扣子,系好長長的飄帶,一連轉(zhuǎn)好幾圈,轉(zhuǎn)到頭暈。緩過來,看到爸爸手里拎著個綠帆布的手提包,姥姥說那個將來給我上大學(xué)用的,怎么給他啦?
“媽,我們走了?!蔽覀兪钦l?他竟然過來抓住我的手。我猛地扯住姥姥的衣服:“我不跟他走!我不跟他走!”我跺著腳使勁甩頭,我看見姥姥眼瞼下的皺紋里汪著眼淚。“我姥都哭了,你這個壞蛋,大壞蛋?!蔽掖┲鴽鲂哪_提到我爸的小腿上,卻硌疼了自己的腳趾。他一把撈起我,我漲紅了臉拼命掙扎,姥姥嚷嚷著,聽不清她說的啥。終于,我被他摁在自行車的橫梁上,兩條腿凌空踢騰無所作為,只好拔尖嗓子嚎叫起來。嚎叫在挖沙子的壕溝過去之后變?yōu)檎嬲目?,淚眼朦朧里開滿打碗花的土墻一閃而過,我和姥姥做哨子的楊樹條過去之后,自行車飛一般沖下土坡,我連哼唧都顧不上了,探頭去看老劉家那只特別兇的大狼狗有沒有追上來。
過了村外挖野菜的那片地我就不認(rèn)識路了,路邊的野草、半截土墻都像藏著秘密,使勁看也看不過來。車轱轆前面溜光的土路,路中間有半塊磚頭,我爸前轱轆壓上去顛一下,后轱轆又壓上去顛一下,他就不會躲著點(diǎn)?又是一段下坡,我抓著車把覺得自己像仙女一樣飛起來了,風(fēng)掀起了我的頭發(fā)簾,還有想象里的紗衣、飄帶。拐了個彎,上了一條筆直的大路,路邊的樹也筆直地站成一排,爸爸呼呼地喘著氣,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我爸的破自行車有節(jié)奏地咯啦一響之后再吱扭一聲,我在吱扭聲的末尾把身體伏在車把上,又在咯啦那聲直起來向后拗過去?!白脟D?!彼汉任摇K恢牢以谏鷼饷??
“我要回去!”我發(fā)難道?!笆腔厝ィ蹅兓丶??!彼_人?!拔也换啬銈兗?,我要回我姥家。”他不說話,我正想再說一遍,他說:“到家給你買冰棍吃,咱家門前就有個賣冰棍的,天天有一箱子冰棍等著你?!蔽腋牙焉辖值臅r候也買,白色的木頭箱子,還沒打開就有一股涼冰冰甜絲絲的味兒,我姥姥一次就給買一根,說吃多了肚子疼?!俺缘蕉亲犹勰敲炊??”“行,反正是你肚子疼。”“還有多遠(yuǎn)?”“到了你就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