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大嗓門女人
“上學(xué)的時候都干什么?”小超靠著樹干專心舔冰棍,我跑過去問他。他從濃密的睫毛下面瞥了我一眼,繼續(xù)盯著手里的冰棍。“上課唄?!薄吧险n都干啥?”“老師講課,坐著不能動、不能說話,犯了錯誤,老師還罰站?!薄傲P站是干什么?”“罰站就是站著,不許說話不許動?!薄澳遣皇歉婺绢^人兒一樣?”小超笑道:“人都坐著就你站著,很丟臉的。小孩兒想得倒好,還木頭人?!薄澳悴皇切『??”我憤怒道?!皼]你小。”他側(cè)過臉從眼角看我,我也側(cè)過臉從眼角看他。
“哈!這倆斗雞哪!”中氣十足的女聲引得所有人都往我們這邊看。我回過頭,又高又壯的一個女人,咧著異常大的嘴正笑。我白她一眼:“管你啥事?”她笑得更響了,用姥姥的話說就是“破馬張飛的”。小超看見耿姥姥往這邊看就溜走了,我從她身邊繞過,這個人真討厭。
耿姥姥剛坐下來,我就湊過去問她罰站的事,她笑道:“小超淘氣才被罰站,你乖乖念書聽老師的話沒事的?,F(xiàn)在好多了,過去念書不好要用竹板打手心。我三哥小時候為念書可沒少挨打。我爺爺天剛亮就叫他們起來念書,別人都念書,他閉著眼睛哼哼,哼哼著就睡著了。我爺爺啥時候手都不閑著,看他們念書的時候手里剝麻,他在手邊預(yù)備個小棍兒,看誰偷懶就打。我三哥偷偷把小棍兒藏起來,我爺爺找不到小棍只好用手邊的麻桿打,麻桿沒分量打不疼。誰也想不到我三哥后來最有文化。他倒不如沒文化,沒文化老老實實種地還不會沒那么早?!?p> 剛聽姥姥解釋什么是“沒了”時,我一想到她不見了,就偷偷掉幾滴眼淚。時間長了,痛苦淡了些,仿佛那個可怕的假想就是做了個夢,夢醒了姥姥還在面前,笑呵呵地聽我說:“我以為見不到你了哪!”從姥姥的話里我知道那個夢最終會變成真事,但因為太遙遠(yuǎn)眼前還不用發(fā)愁。姥姥說到她的爹娘我的太姥姥太姥爺都沒了時,很平靜,好像根本不在乎似的,我再問,她就祭出法寶,說:“這孩子打破砂鍋問到底!”她不知道或者不想說或者沒工夫說的事都用這句話當(dāng)結(jié)束語。耿姥姥可不會這樣。
“三哥沒了你怎么辦呢?”我想知道姥姥沒了我怎么辦。耿姥姥嘆了口氣:“就看著,能怎么辦。三嫂跟我最好,拖著個孩子飛不得走不得,被逼著改嫁,哭得一次一次地背過氣去,還是被弄走了?!薄拔褰隳??五姐也沒了?”姥姥說她要沒了她的那些包袱都給我,五姐沒了的話,那朵紅絨花給誰了?“五姐就比我大一歲,肯定還有。就是不知道在哪里。”她拍了拍衣服,“你會背詩么?”我會背“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去年春節(jié)我媽教的,在姥姥的慫恿下給每個見到的人都表演過。耿姥姥聽了說她不會這個,她教我背《過零丁洋》。我最善鸚鵡學(xué)舌,耿姥姥收攤時我往家里跑,合著書包啪嗒啪嗒打在腿上的聲音,說快板一樣念叨著。
小鐵門上趴著個人,上半截身子探進(jìn)院子里夠著往屋里看,紅棉鞋綠條絨褲子,是那個大嗓門大嘴的女人。
“干什么的?”電影里的小英雄都這樣問,我的聲音太細(xì),不那么威風(fēng)。那女人縮回身體:“這不是那小孩么?你是這家的?”“管得著嗎?你要偷東西吧?”我退后些方便仰頭看她?!澳闶沁@家的閨女?我給你帶糖來了?!彼f著從衣服的口袋里挖出幾塊糖來,粉色的糖紙,不知道什么糖。“我不要。我不認(rèn)識你。”我把兩只手背到身后?!斑@不就認(rèn)識了么?”她伸手過來拉我,我一跳閃開了?!拔疫€不知道你名字呢!”我耍了個花招,她要是壞人,一定不會告訴我名字。果然,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兒,“我是你媽的朋友?!薄拔覌尩呐笥盐叶颊J(rèn)識?!薄拔沂悄惆值呐笥??!薄拔以趺礇]聽說?”“你一個小孩子知道什么,以后我還當(dāng)你的朋友呢!”“那你說我爸爸叫什么?”“黃建國啊,我怎么會不知道你爸爸叫什么?!彼猿孕ζ饋?,用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擋著嘴,怪模怪樣。“你叫什么?我告訴我爸你來過。”“不用告訴你爸,告訴你媽就行,說有個阿姨來找你爸?!薄皾M大街都是阿姨!”她鬼鬼祟祟,肯定是壞人。我一邊往后退著準(zhǔn)備跑,一邊大聲說:“你是壞人!是小偷!我讓警察來抓你!”她的臉唰地白了,狠狠剜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那天回到家我一直渴的不得了,守著盛涼開水的玻璃瓶,隔一會就喝一大杯,水從喉嚨沖下去直流到肚子里,涼哇哇地精神一振。隨后就萎靡下去,全身都難受,躺在床上蓋著棉被,還冷得發(fā)抖。我媽做好飯,我和我爸都不想吃,她乒乒乓乓地收拾完就沒了聲音。我爸在院里澆菜,門敞開著,每瓢水澆下去的聲音都十分清晰,那水像是落在我的皮膚上,我控制不住地抖,上下牙撞出連綿不斷地咯噔聲。
“爸,我打牙蹦鼓啦!”我的聲音也抖得一段一段的。我爸沒聽見,他慢條斯理地舀水倒水,水落下去的聲音長得沒完沒了。我想去廁所,爬下床,扶著推拉門的手都在抖。再喊我爸。我媽從房間里沖出來:“嚷什么,睡個覺也不讓人安生,怎么啦?”“我打哆嗦?!彼龅剞D(zhuǎn)過頭對外面尖叫:“黃建國,你還不回來看看,你閨女怎么啦!”說著把手按在我額頭上,一陣舒服的清涼?!斑@孩子發(fā)燒哪!湯燒火熱的?!蔽野忠才苓M(jìn)來:“去醫(yī)院吧?”
我媽邊跟我爸吵,邊給我好幾片藥,我吞下去躺在床上聽他們吵。本來是我爸主張去醫(yī)院我媽說不用,吵著吵著變成了我媽要去醫(yī)院我爸說不用。后來他們就不再說醫(yī)院的事,我媽不斷提到勾死鬼,我爸堅稱沒有什么都沒有。我媽鼻涕一把淚一把,“你拍拍良心想一想,誰像我對你這么好!”我爸半天不吭聲,等我媽停下來,他柔聲說:“沈迎啊,你是對我好,可你有沒有想過,誰又能對我這么差?你對你的同事朋友也不能這樣吧?”我媽咕嚕了一句什么,我爸連說我知道我知道,在他們絮絮地低語聲中我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我在憋悶中忽地坐起來,狠狠喘幾口又倒回去接著睡,隔一會兒再坐起來喘。我閉著眼睛對身邊的人說:“姥姥,我上不來氣兒?!?p> 清冷的夜風(fēng)吹散了我的難受,我大口地吞風(fēng),讓嗓子舒服些。天上的月亮鏡子似的亮,街上只有我們?nèi)齻€人。我們?nèi)齻€是一起的。我第一次意識到他們倆的存在給我?guī)淼臏嘏?,我卷緊毯子靠在我爸身上,我媽從后面伸手抱住我倆。金銀花的香氣里自行車咿咿呀呀地唱。
值班醫(yī)生檢查完,埋怨他們:“怎么不早送來,這都要腫封喉了?!睕]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動作飛快地掛上了吊瓶,扎針的時候,我把臉扣到我媽身上,我媽扶著胳膊,我爸按著手,還好醫(yī)生手法嫻熟,一下就扎好了。醫(yī)生回了辦公室,我媽讓我爸回去了。寬闊的走廊,白蒙蒙的燈光,我靠在我媽懷里,聽她給我講故事。我媽不知道咋想的,給我講的都是經(jīng)典的恐怖故事,《一雙繡花鞋》、《綠色尸體》,她的眼圈里轉(zhuǎn)著眼淚講得有聲有色,我在故事詭異的氣氛里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