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不堪回首
我醒過來時在格子間里，眼前是耿姥姥微笑的臉，“沒事的，小孩子都三災八難的，長大就好了。”姥姥也這么說。她要去看冰棍箱子，忙忙地走了，我趕忙用被子抹掉臉上的淚水。我媽拿了一筐洗好的小黃柿子，耿姥姥給的，我咬個小口慢慢吮著，眼淚又落下來。“看把你美的?！薄澳憔筒荒馨言捳f得好聽點？”“啥意思？”她掐著腰擋住了一大片陽光?！熬拖衲愀饷娴娜四菢樱菢尤思也旁敢飧阏f話?！薄俺岚蛴擦斯逃柶鹞襾砹?。”她轉(zhuǎn)身走開，一邊掃地一邊哼起歌來。
晚上我爸回來，給我個布包，打開來，一把涂了黑墨的木頭槍，呆頭呆腦不好看，扳機的位置是個圓圓的洞，我得兩只手握住才能做出個打槍的姿勢。晚飯后三個人圍在桌邊沒事做，我媽說“我給你剪頭發(fā)吧！”姥姥曾提議過，當時我堅決反對，我媽一說我就痛快同意了。我為了梳辮子每天挨罵，她每次梳頭揪得我頭皮疼，我自己梳她又說不平整。她本來想剪短剪齊，結果越修越短。睡了一夜起來，我滿頭都是刨花卷。在我媽的笑聲里我背起裝了木槍的小書包去找耿姥姥。
耿姥姥看到我就笑：“原來你自來卷兒。”看我用手捋頭發(fā)，她說：“別壓，多漂亮啊，別人想要還沒有呢！”我抽出木頭槍，舉到面前給她看。她吃了一驚，臉色都變了，說：“快收起來，小姑娘家家咱不玩這個?！蔽乙贿厡χ鴺涿橐贿呎f：“打壞人多威風??！”“快收起來，耿姥姥不喜歡?！薄澳愫ε率前?？”我說著塞進書包里。我原來也害怕，姥姥家拉堿土時有人帶槍順便打野雞，我嚇得不敢進放槍的屋子。
“我真是害怕。我維信幾個月大的時候，家里來了土匪，男人就我大哥、維信他爹和五姐夫在家。土匪三個人，進門就要槍要糧，不給就要把維信帶走，每天送個耳朵來。我大哥答應給，讓我們炒菜燙酒，土匪先吃喝著，他們?nèi)蕚?。等土匪喝得差不多了，他們?nèi)齻€進來，大哥吆喝一聲動手，維信他爹一鎬把就打倒一個，五姐夫抱住一個，我大哥慌忙中開槍，子彈穿過去，土匪和五姐夫都倒了。剩下一個想要跳窗逃跑，維信正躺在窗下的小褥子上，他再邁一腳就踩到孩子了，我一股急勁上去拽住土匪的腿給他拉下來，幾個人上去把他打死了?！彼劬餄L動著淚水，聲音顫抖?！暗浆F(xiàn)在我都害怕見到血。我五姐夫死了，五姐生家里的氣，帶著孩子跟婆婆一家搬走了，沒了音信，也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里。”“土匪什么樣兒？”“土匪也是莊稼人，家里也有老有小，沒啥兩樣?？墒牵侥闼牢一畹臅r候，不打也沒辦法。通常聽到土匪來了，我們都躲。那時半夜里，后屯狗咬，準是來土匪了，我大哥套馬車拉上我們往野地里跑，走橫壟地，顛簸異常。跑到夠遠，就用麥梱壘起墻擋風。到了天亮派個人回去打探消息，沒事了才回去?！?p> 耿姥姥用手抹下眼睛，“打打殺殺不是什么好事。你好好學習，長大了生兒育女平安到老，別像耿姥姥骨肉分離?！薄拔褰阕吡?，那個總挨打的三哥呢？”“三哥還不如五姐，五姐還有個盼頭。那時候亂啊，三哥當兵打仗好容易活下來，內(nèi)部火拼被人從后面放冷槍打死了。有人來報信說了三遍我都不信。他剛從我家走，我包的餃子，他吃了三碗。沒兩年的功夫，一大家子人散差不多了。我爹受不了，說沒人了還活個什么勁兒，上吊了。我娘眼睛哭瞎了，天天拜佛，誰也攔不住。她真是信得長久。能信點啥，也是好事。”她眼睛望著街道，但又分明不是在看車來人往?！澳阍趺崔k呢？”
“你是說這么多人都沒了是吧？這還沒完呢!維信他爹，好好的一人，頭幾天還下地干活，一場傷寒就沒起來。那時候維信還沒學名，都叫他小虎子，后來上學學堂的先生給起了名字，才改叫維信的。我最小的弟弟劉奎比他大幾歲，帶他一溜煙跑回來，進門就嚷嚷小虎子有名字啦叫維信。這劉奎故事可多了，他年紀小，成天跟一群侄子混在一起。大哥的兒子娶媳婦，維信這輩的兄弟們都去鬧洞房，劉奎也跟著往里擠。急得我老嬸叫：奎啊快回來那是你侄兒媳婦。”她笑起來眼睛有光。
“維信他爹剛沒時難受，后來這家里一件事接一件事，就想著他早死了倒是有福氣，活著更難受。他哥們好幾個，公婆就愿意跟著我，這也是緣分。一起過到維信念高中，家里斷糧了。我公公八十多了，說要吃疙瘩湯，婆婆說沒面了，公公說那吃個貼餅子吧，婆婆說貼餅子也沒有，公公說貼餅子都沒有了？趁我們挖野菜的功夫抱著塊石頭下河了。那河水很淺，按說淹不死人，他就淹死了，他是真不想活了。
維信上學得有學費，我托人找個城里保姆的活兒，不能帶著婆婆，大伯子把婆婆接到鄉(xiāng)下去了。真是生離死別，我們娘倆再沒見著。寫信給維信，他沒收到，放假回來，才知道家沒了。以后放假他東家住西家住流浪似的。兩年后我再見到他，沒想到他長那么高。后來他工作、結婚，小超小紅不用人看著了，我閑不住想找點事干干，就成了賣冰棍的老太太了?！薄拔覀儌z就在這兒講故事了?！薄笆前?，誰也不知道啥時候遇到啥人啥事?！薄澳敲炊嗳硕紱]了?！蔽矣X得她真可憐?！胺凑院髸娒娴?，還有我那個大妞兒?！?p> 大妞兒是她撿回來的孩子，“寒冬臘月扔在樹林里，我揣在懷里抱回來，到處找人給看病，一聽說治不好了，我眼淚就下來了。大妞兒像你這么大時就幫我干活，拿個小抹布，這里擦那里擦。后來她家人找來，她說我不去，這才是我家，我爹我娘都在這兒。后來有了維信，她抱著背著疼得不得了。有一回半夜躲土匪，她不知怎么嚇掉了魂兒，又是發(fā)燒又是說胡話，
好幾天水米不進。一天晚上清醒了，跟好人似的說說笑笑，末了說媽你可別忘了我啊，說完就過去了。我哪能忘了她呢，我活多久她就跟著我活多久，死了就在一起了，那沒啥大不了的。你看，我老雖老，還是要干凈。你將來也是，不管啥時候，都要讓自己像個人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