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日里,女兒一直反反復復發(fā)著燒,一直沒個消停,一會兒拿著自己給她做的風車活活潑潑地滿院子里跑,發(fā)一身的汗,小臉兒紅成一片血色,細溜溜的小辮兒也跟在腦后一顫一顫的,一會兒哭著鬧著要媽媽抱抱,淚珠兒一串一串直掉,一副不達目標誓不罷休的模樣。
尤其是夜晚,總是會突然高燒起來,即使是喂了草藥,不停的擦拭,也往往要折騰到后半夜,東邊微微泛了白。
這樣日復一日也不是辦法,只得去鎮(zhèn)上的丈夫那買了幾副藥,日日煎服。
空氣中一連幾日藥味彌漫,在藥物的浸潤中,女兒似乎也漸漸有了起色,夜晚勉強能不哭不鬧了,只是仍然睡得淺,旁邊一丁點兒聲響就會引起她閉著眼睛,驚恐的大喊大叫。只有你抱住她,說著寶寶乖乖,哼著她熟悉的曲兒,她才能漸漸地放松下來,逐漸恢復安靜。
過了幾日,又突然發(fā)起燒來,和往日里一般。
這次金鳳不敢耽擱,找云橋討了點錢。他半抬著眼眸冷冷地盯著你看了半晌,空氣顯得格外的冰冷,好像要凝固了一般,直到他突然打了一聲響亮的飽嗝,一股子陳釀的酒氣沖天而起,熏得金鳳也瞇起了眼,胸口一陣反胃,差點嘔吐出來。
他輕蔑地挑了挑眉尖,轉(zhuǎn)過身后,將一個小小的淺綠色錢包扔過來,砸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咣當聲。
細看那錢包上,正面繡著蝴蝶戲牡丹,兩朵一大一小的大紅牡丹遙遙相望,兩只粉黃色的蝴蝶成雙成對,下面垂著一掛五彩絲絳。
這,就是思顏在那年端午送給云橋的香囊,將里面的香料倒出,裝上一些銀錢,倒也勉強算得上錢包兒。
金鳳倒出全部的銀元,一枚一枚倒在地上叮當響,有一枚格外的不怎么聽話,直溜溜地滾得老遠,直到卡到門檻縫里,再也動彈不得。
強壓著心頭閃過的陣陣翻江倒海的屈辱,默默地將錢包放在地上,一枚一枚撿起所有的硬幣,方才退了出來。
含著淚花,抱緊了女兒,趕上馬車,這一次,直奔縣城。
燒很快就退了下去,精神頭不足,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開始總愛睡覺,偶爾還一驚一乍地驚醒,用盡全部的力氣大喊大叫地呼喚著媽媽。
無論多遠多近,心,總被她的呼喚聲糾成一團,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公公說,這孩子這樣老吃藥不行,是藥三分毒,能快點好才是真理。只怕是惹了什么臟東西,我去請個神婆來,驅(qū)趕驅(qū)趕,試試也沒有錯。
果然,神婆被公公請來了。
神婆一身黑色的棉衣棉褲,花白的頭發(fā)上戴著一頂陳舊的深棕色毛線帽子,肩上扛著花布包袱。下面的門牙少了四顆,露出黑黢黢的牙根,臉上粽黃色的皮膚皺巴巴的,像千年干旱的土地變成一道深一道淺的溝壑,臉頰兩邊深深地凹陷下去,形成一對兒漩渦。
神婆說話細聲細語,微微帶著沙啞的質(zhì)感,如同夏天夜晚飛過的蚊蟲。
金鳳有些擔心地望著她,不過,公公說的對,年齡大說明閱歷豐富資歷老練,這樣的事情,誰敢拜托一個半大小子?
“你們問誰?”神婆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問公公。
“我孫女我孫女,她發(fā)燒,老睡不安穩(wěn),可鬧騰了!”公公笑瞇瞇地回道,一個激靈,從懷里掏出一個包著銀錢的紅紙遞過去,“還請仙姑幫幫忙,孩子早好少受罪?!?p> 神婆點點頭,來到金鳳和孩子平日里睡覺的房間,吩咐關(guān)上門窗,取出一個小人。
那小人眉眼彎彎,小嘴彎彎,身上紅紅綠綠的裙子,一層一層的裙擺蓬松起來,只是慘白的臉有些瘆人,金鳳涌起一股想給它涂上滿臉緋紅的沖動。
又取出一個香鼎,里面端端正正地插上三根香,兩個小杯,倒上酒。再圍著房間四處走動,嘴里念念有詞,有時候三步放一個瓷碗兒,有時候七八步才放一個。
很快,房間里開始煙霧繚繞。
神婆終于歇了聲音,端端正正地站在那白臉小人兒面前,喚我們閉眼,心一定要誠心誠意,無論聽到什么感受到什么,切莫隨便睜眼猜忌,用心不專,以免遭到反噬,徒勞一場,反而加重病情。
等我們閉眼好一會兒,漸漸地,漸漸地,可以聽到淺淺的念經(jīng)聲,仿佛置身于空曠的草原上,隱隱約約可以聽見從最遠處奔騰而來馬蹄聲,又仿佛流水從千里之外緩緩流來,涌向兩岸的石頭,激起水花朵朵。
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大。
那聲音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像洶涌澎湃的潮水,像金戈鐵馬的大軍,像迎面而來的狂風,身上壓著千斤重擔,想大喊,想大叫,想睜開眼,渾身難受卻一點兒也無法動彈,咽喉里腫脹了一般,更發(fā)不出任何聲響。
不過三五分鐘光景,身上的壓力一下子全卸了去,后背被汗水濕透了,心下覺得大安,輕輕歇了口氣。
突然,陰惻惻的笑聲破天響起,這聲音不像神婆原來的細細之聲,而是真正的清脆的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