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莊鄰村有個高家莊,莊上有戶高家,家里有個未嫁人的三姑娘。
高家三姑娘在家大排行老七,小名叫香兒。她上面四個哥哥兩個姐姐,所以家里都寵愛這個老姑娘。這個老姑娘吶,做事情又任性又有主意。
那個年代,姑娘十四歲就開始相親嫁人了,有更早的十四歲就生娃了。這個高家三姑娘被家里寵著,很多說媒的都被她拒絕了。而且說是小時候不小心吃多了大醬齁著了,做下了咳嗽哮喘的病根,犯病的時候說著話就喘幾下,家里也怕是日后病重變成藥壺(舊時期管長期臥病吃藥的人叫藥壺),就想著給她找個能疼愛她的好人家。
山東有句流行嗑兒,“山東的山,山東的水,山東的姑娘膠東的美?!?p> 這個高家三姑娘就應驗了那句話,長得粉白粉白的,瓜子臉上還透著一雙大大的杏仁眼,一條長長的大辮子搭在圓潤的小肩膀上甚是喜人,真是個十里八村數(shù)得著的漂亮姑娘。她性格溫和就是比較倔強,說媒的踏破了門檻,這個三姑娘就是不答應,一轉眼快十七歲了,就這么高不成低不就地耽誤在家了。
前面蘇老漢提到的老二家的婆姨,娘家跟高家住鄰居。高家管老二家的婆姨叫六姑,都是沒出五伏的親戚。
六姑前些日子回娘家,特意到高家串門子,遞話兒說老蘇家要給老大、老二相媳婦兒,看三姑娘是不是有愿意的。
三姑娘害羞的聽著,突然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嫁就嫁老大!”
三姑娘的娘聞聽不高興了,臉一撂:
“那是續(xù)弦吶,嫁過去就當娘呀!不怕累死嘛?”
轉過臉問起了六姑:
“老二今年也十八了吧,長得憨憨厚厚的,一把子力氣,多好呀!”
六姑接過話來:“老大在青島一家銀行當賬房先生,收入能養(yǎng)一大家子的。這十里八村的屬他文化高,文文靜靜的,可知道疼媳婦了?!?p> “就是他媳婦沒福氣,生孩子難產(chǎn)死掉了?!?p> 香兒娘說到:“俺還是覺著老二厚道老實,是個踏實過日子的好手?!?p> 三姑娘的娘說著話,就看三姑娘一噘嘴,轉身跑回自己的屋去了。
“這孩子讓俺給慣壞了”娘沖著三姑娘的背影努著嘴。
蘇家的午飯終于吃完了,吵吵鬧鬧的蘇家算是安靜了下來。
禮文抱著孩子進了東屋,脫了大褂坐在炕邊,從內(nèi)衣兜里掏出一個小小的本子遞給了狗剩子,這是一本小畫書。狗剩子兩只小手接過小畫書,喜愛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一動也不動,生怕不小心這本小畫書就會飛了的樣子。
“來,你長大了該識字了,爹爹給你讀。”禮文從孩子的手里拿過來小畫書。
“哦,爹給你起了名字?!倍Y文上了炕,盤腿坐在狗剩子的身邊,
“你看,爹把你的名字寫在畫書上了?!?p> 禮文指著畫書封皮上面的字,拉長了聲音念起來:
“蘇-建-國?!?p> 狗剩子似乎還沒有反過神兒來,爹爹在他的小腦袋上輕輕的彈了一下恬愛的笑著說:
“跟爹一起讀!”
狗剩子順著爹的語氣,認真的讀起來。突然,他從爹的手里拿過畫書,站起身順著炕沿兒出溜到地上,歡快的叫著奔向外屋:
“爺爺!爺爺!俺爹給俺起了名字了,俺叫蘇建國,你們再也不要叫俺狗剩子啦!以后俺就有名字啦!”
爺爺?shù)鹬鵁煷亾u著頭:“你爹讀書這么多年,就用在起名字上了。自己的名字說啥也不叫禮福了,這回連我孫子的輩分屬字都改了,誒!”
“俺叫蘇建國!俺叫蘇建國!爺爺以后俺不叫狗剩子啦!”狗剩子用力搖著爺爺?shù)拇笸取?p> “好!好!”蘇老漢朝向孫子伸著脖子笑著叫著,
“俺們叫蘇-建-國!”蘇老漢臉上的老褶子笑得扭成了一團。他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給孫子起這個名字有什么寓意,但是,他覺著這個名字將來能給孫子帶來福份,心里也就很舒坦。
第二天天氣晴朗了起來,娘大清早就爬起來做飯了。
禮文悄悄的走出來,蹲在鍋邊往灶坑里填柴火,娘趕忙過來:
“這哪是男人該干的活兒呀?”
“好不容易告幾天假,回來又當?shù)之斈锏模烊ザ嗨瘯?,娘自己能弄?!蹦锵肜Y文起來,禮文卻紋絲未動。
“娘,您太辛苦了,我年輕力壯的,干點活沒什么嘛。”禮文微笑的看向娘堅持著。
“那可不行,讓鄰里看見了一個大男人干灶房里的活會笑話俺的?!蹦镆部粗Y文堅持著。
“那就笑話好了,俺不管!娘累倒了可就咋辦嘛!”
娘原地站著躊躇了片刻,瘦弱的臉上泛著笑容,瞅了瞅自己的大兒子又高興又心疼起來。
太陽升的老高,通亮通亮的有些刺眼。蘇禮貴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一側坐著二叔家的嬸子,另一側放著兩個裝著禮品盒子的大包裹。
禮貴后面跟著滿臉肅穆的禮文。
二叔家嬸子矮矮的胖胖的,大概三十幾歲的樣子。她穿著一件綠色底子的紅花棉襖,格外的顯眼。褐色的棉褲肥肥的,扎起褲腳露出了僅有三寸大小的尖尖腳。這雙小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繡著紅花的棉鞋,顯得格外小巧。
這娘仨從村子的慢坡小路走下來。
他們老遠就看見,小橋下蹲著幾個洗衣服的女人們。禮貴推著車走在前面不時的回頭看一眼大哥,蘇禮文的臉上明顯有些不自在了。
幾個人沒到小橋跟前,就有個大嗓門的女人喊了起來,:
“這是去哪呀他二嬸子?”
“啊,我們?nèi)ジ咔f!”二嬸子坐在推車上一墊兒一墊兒,樂樂呵呵的答道。
“看著好像去給誰做媒呀?”
“啊,給蘇老大相親嘛?”
蘇禮文的臉漲紅起來,低著頭直直的快趕了幾步,兩腿帶得長袍呼啦呼啦直作響。
“誰家的姑娘這么有福氣能嫁到蘇家呀?……?!?p> “蘇家的大小子娶的第一房媳婦,本來挺有福氣的,沒成想生娃生死了?!?p> “唉,你們聽說了嗎?蘇家的大小子在城里掙得可多啦,全家人都指著他吶?!?p> 哈哈哈,哈哈……,女人們可算有了話題,大聲的笑著、沒完沒了的議論著。
禮文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急匆匆邁著腳步將女人的笑聲遠遠的撇在了身后。
高家莊的村頭上有幾顆多年的老槐樹,一顆最粗的老槐樹下有個大石臺,石臺上蹲了一個老漢,他叼著煙袋向通往村外的小路上眺望著。
這個人就是三姑娘的爹,村里人都叫他高大爹。
三姑娘一直不答應相親,這次好不容易應下了,老漢心里這個高興。他惦記著媒人今天能不能按時來,老早就蹲在村口候著。
老遠看見一行三人走了過來,高大爹便趕忙站起身迎了過去:
“她六姑來啦!”
“大哥,等急了吧?!绷脩?。
“不急,不急!”高大爹笑呵呵地走近他們。
“大爹好!”禮文端立姿勢,朝老漢鞠了一個躬。
禮貴脖子上套著拉車的帶子,兩手扶著車把手,彎著腰點著頭也忙著問好:“大爹好!”
高大爹看著哥倆,一個斯斯文文,一個虎背熊腰,心里喜得不知道說啥好:
“大侄子們好??!好啊!”
六姑趕忙著要下車。她兩條腿盤的時間太久有些不好使喚,兩只小腳著地時,像踩了棉花似的深一腳淺一腳的,緊倒騰了幾步才站穩(wěn)。
“大哥最近可好呀?”六姑問著好。
“這是俺家的大侄子禮文,二侄子禮貴。”六姑向高大爹介紹著。
老漢點著頭滿臉堆著笑,眼睛一直不停的上下打量著禮文又捎帶眼看了看禮貴,
“好!好!俺們快進村兒吧?!?p> 幾個人進了村子沒走多遠,看見一群孩子背著書包迎面走來,禮文迎了上去。
“孩子們,你們的先生在學校嗎?”
“在,在!”孩子們搶著回答。
禮文拉過二嬸子小聲嘀咕著:
“二嬸兒,讓禮貴去相親吧,我有急事得馬上走,只要禮貴同意就好。”話音沒落,禮文轉過身子向高大爹深深的鞠了躬,轉身走了。
六姑急得手舉在半空中想要攔住禮文,可望著禮文無動于衷的樣子欲言又止。
老漢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哎…!書讀多了還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比缓蠊⒅绷瞬弊觽z只手一背,帶著六姑和禮貴徑直往村子的深處走去。
禮文跟隨著孩子們走進一所小學校,就聽院子里有人叫道:“禮文!”
“高志河!”禮文興奮的跑了過去,兩個人互相擁抱著拍打著。
“怎么在這兒遇見你啦?”高志河說。
禮文悄聲的說:
“一言難盡呀!”
高志河以同樣的語調(diào)說道:
“我有個事兒一直急著想去找你,沒想到你自己送上門來了?!?p> “什么事兒?”禮文問道。
“這里不方便說?!备咧竞永Y文走進了一間屋子。
這是高志河自己創(chuàng)辦的學校。共有兩間小土房,一個小一點的屋子自己當宿舍,一個大點的做教室。
高志河是高家莊大財主的公子,前些年一直在外面讀書。他喊著號子教育救國,這兩年回到村子創(chuàng)辦了這所小學校,免費收學生。附近幾個村的孩子來了不少,蘇家老四也被大哥送到這里讀書。
“這些年山東戰(zhàn)亂不堪,我們的工作開展的一直不順利?!?p> “國民革命軍和我黨在廣州聯(lián)合成立了黃埔軍校,我們有了自己的軍校,”高志河喝口水倒了口氣接著說。
“為了以后更好的開展武裝斗爭,黨組織決定讓年輕一點的有文化的同志去報考黃埔軍校?!备咧竞犹咸喜唤^的講著。
“太好啦!”禮文興奮的握著拳頭,全然忘了相親路上的尷尬。
“這幾天我們盡快過去跟他們會合!”
“哦,對了,你怎么來我們村了?”高志河講著講著又反過勁兒來。
禮文幡然又尷尬起來:
“我爹一直想讓我續(xù)弦?!彼蠲伎嗄樀恼f著,
“沒辦法,兒子太小,老母親積勞成疾。我又常年不在家?!?p> “你就認了?”高志河質疑的眼神看著禮文。
他頓了頓,試探著看向禮文:
“以后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我們的理想就是要消滅普天下的不合理,你要是娶一個沒有感情的女人,豈不是害了她!”高志河有點激憤。
禮文一臉凝重默不作聲,他的心情很復雜。家里的老老小小都指望他掙錢養(yǎng)家,他怎么放心離開吶?禮文緊鎖著眉頭心事重重的低頭不語。
禮貴和六姑終于到了高家門口。
高家大門虛掩著,高老漢推開門請六姑先進去。六姑托著胖胖的身子崴著小腳一扭一扭的,還沒走幾步,香兒娘喜氣洋洋的迎了出來。兩個女人說說笑笑相擁著一起進了屋子。
香兒坐在母親的炕上,見六姑一行人進了院子,趕忙放下手里的針線活躲去自己的屋子里。就聽她身后傳來六姑扯著嗓子的叫聲:
“這三姑娘是越來越漂亮呀,看這大屁股一定是生兒子帶福氣呀。誰家娶了她,那真是燒了高香了!”
屋子里嘎嘎的笑聲和七嘴八舌的應和聲混成一片。
香兒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只覺得滿臉發(fā)熱心砰砰直跳。
禮貴拎著兩個包裹進了屋子,朝著高家嬸子深深鞠了一躬:“嬸子好!”
高家嬸子在禮貴的臉上來回打量著,看得禮貴直不好意思,拎著包裹立在屋地中間不知所措。
高家嬸子笑哈哈地說到:
“禮貴吧?”
“幾年不見長這么高了,看著硬實勁兒多喜人吶。
并沖三姑娘的屋子努了努嘴:
“把包裹送那屋去吧。”
禮貴逃跑似的轉身就出了屋子,他不假思索地鉆進了香兒的房間。小伙子的突然闖入,嚇了香兒一大跳,兩個人四目相對戳在那兒。
香兒娘拉著六姑也跟著進了屋子,她對著香兒說:
“這是禮貴,你們小時候老在一起玩,還記得嗎?”。
香兒和禮貴同齡。小時候經(jīng)常被自己的娘帶著去河邊洗澡,所以,很早他們就在一塊玩耍兒?,F(xiàn)在都出落成了大小伙子、大姑娘啦,兩個人好久也沒見了,有些害羞。
香兒一轉身跑出了屋子,躲到房后的果樹園子去了。禮貴也漲紅了臉,硬著頭皮把東西放在炕上,退出了香兒的屋子,不自覺的蹲在外面的窗戶角下候著。
“禮文怎么沒來吶?”香兒娘問道。
高老漢氣哼哼的說:
“進了村子就去找高財主家的公子了?!?p> “真是越來越?jīng)]規(guī)矩,我家三姑娘要是嫁給他,這我心里還真不舒坦。”
盤著腿坐在炕上的六姑接過話來:
“哎呀,大哥,看人眼光要往長嘍看。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禮文識文斷字,見過大世面,掙的是現(xiàn)大洋,你家三姑娘嫁過去就是享清福嘍!”說得高家兩口子也不作聲了。
親也相完了,話也說明白了,禮貴和二嬸子往回趕路。
禮貴一直漲紅著臉,悶不做聲自顧推著車子。推車上依然一邊坐著盤著腿的二嬸子,只是另一邊空空的沒有了包裹。他腦子里反復的出現(xiàn)香兒羞答答的面龐。
二嬸子回過頭問禮貴:“高家姑娘咋樣呀,嫁你大哥成不成?”
禮貴心不在焉的回答著:“咋不成。”
“嗯,我看高家三姑娘是鐵了心要嫁給你大哥。”
“你大哥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俺們得趕緊回家跟你爹商量商量接親的日子嘍?!倍鹱幼谛⊥栖嚿?,一路上嘴不停的數(shù)叨著。
禮文的爹坐在炕頭上的小桌旁,他又叼起了長長的煙袋桿兒。對面坐著二嬸子,也叼著水煙袋咕嚕咕嚕的抽著。禮文娘兩手搭在身前坐在炕邊上。
三個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蘇老漢說話了:
“雖然高家看好了老二,可姑娘不是相中了老大嗎,那還是老大先娶吧!”
“那俺回去遞個話,看看高家怎么說?!倍鹱討?p> 隔了幾天,六姑給高家遞過來話兒,說是蘇家老大要娶香兒。
高家一大家子圍坐在炕上吃著飯,爹撂下飯碗盯著香兒無奈的嘆著氣:
“爹娘都是為你好,你咋就不聽話吶!”
“禮貴實誠又能干,咋說還守在家里吧?!?p> “禮文常年不在家,一年也回不來幾天,你去了守空房不說還得給人家養(yǎng)兒子?!备呃蠞h氣哼哼的絮叨起來。
香兒耿著纖細的小脖子,看也不看她爹一眼,吃著碗里的粥,頭也不抬的頂著嘴:
“俺就愿意嫁給老大,非他不嫁!”
香兒潤紅的臉蛋上還洋溢著歡快的笑,弄得二老真的沒了主意,他們年歲大了太偏疼香兒了,不舍得說她半句。
禮文這兩天村里村外的也忙碌起來,他的大喜的日子很快也定了下來。
禮貴近日來一直很沉悶,香兒一直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香兒的意愿是嫁給大哥,他也感覺自愧不如。翻騰了幾天,覺得把香兒放在心底還是更舒服一些。
縣城的集市上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禮文跟在高志河的后面來到一家貨棧。
一進門兒,店里的伙計就喊道:
“大少爺來啦,快請屋里坐!”
高志河點著頭伸手請禮文一同走了進去。
這個貨棧是高志河家的生意,在縣城里還小有名氣。貨棧的管事兒叫高岳,是高志河的遠房親戚。
“大侄子來啦!”高岳走出來招呼著,請他們進了會客堂。店里的小伙計隨后端來兩杯茶,放到他們落座的茶幾上。
“岳叔,我今天來,想求您個事?!备咧竞記]坐穩(wěn)就說到。
“大侄子,自家人有什么求的,盡管說?!痹朗逭f著。
“這位是我朋友也是我的同學,叫蘇禮文?!备咧竞咏榻B說。
禮文彬彬有禮的站起來給岳叔行了個禮,
“快坐,快坐!”岳叔緊忙招呼禮文坐下。
“是這樣的,店里能不能加個伙計。禮文的弟弟今年也快十八歲了,想出來做點事兒,也好幫襯一下家里。岳叔您看看……?”
“啊,沒問題,沒問題!”
“店里本來一直想找一個伙計,那就找一個知根知底的,不是很好嘛!”岳叔爽快的答應著。
“家是哪里的?離這里遠嗎?不方便的話可以住在貨棧里?!?p> “不遠,是蘇格莊的?!倍Y文趕忙回答。
“那你是蘇格莊蘇家的老大嗎?”岳叔馬上瞪大眼睛問:
“是的,是我?!?p> “啊,遠近聞名的蘇大才子,就是你吧?”岳叔興奮的說。
禮文不好意思的慌忙答道:“稱不上,稱不上!”
“啊,今日一見果然是一表人才呀!”
“把家兄帶來吧,俺會好好照顧的?!痹朗逅斓拇饝?。
高志河看著禮文會意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