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慧有
既作倀鬼,便成了虎妖傀儡爪牙,哪怕心中一千個不愿,一萬個不甘,也只能如那魚鉤上的蚯蚓一般,無論如何掙扎,也只能看著魚兒咬鉤,釣客揚桿而已。
齊鳴跟著那樵夫,緩行山路上,左拐右折間,也看了出來:哪怕法度所限,那人性尚存的倀鬼仍在盡力陽奉陰違。
可齊鳴卻是愿者上鉤,他只好佯裝焦急,不住催促。
有道是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那樵夫見他一副為著仙緣什么都不管不顧的樣子,只好木然告罪一聲,隨即加緊了腳步。
很快,他們行至一處山洞之前,其間云霧繚繞,隱露光華不假,可洞口堆著的尸骨骷髏,擺明了這是一處昭彰罪惡地。
至此,魚兒算是拉到了岸上,將要摘鉤,充作蚯蚓的倀鬼也不必再作掌控。
那樵夫暫得自由,朝齊鳴忽地跪下,磕頭道:“今日我不害你,就不得投胎轉(zhuǎn)世,這般苦衷,還望你能原諒。”
這時,那洞中腥風噴涌,暴起聲震耳虎嘯。
按理說,凡人乍見兇景,免不了癱軟倒地,失神失禁。
尋常論,這般虎嘯聲中,旁的聲音都該再是聽不到的。
可樵夫卻親眼看到那青年直立如常,親耳聽到那青年朝自己回了一句:“無妨的。”
不容他吃驚時間,下一刻,斑斕巨虎已從洞中撲來,青年不避反進,迎風揮拳。
“披堅!”
嘭的一聲悶響,腥血四濺中,竟是虎爪折斷,巨獸慘嚎。
那青年卻不停歇,一拽虎皮,便借力輕松躍上虎頭。照著后腦,咚的又是一拳。
虎妖吃痛,慘叫間喚起天賦神通——只見它周身條紋應(yīng)聲轉(zhuǎn)活,相繼“游”出皮毛,迎風變化,即是數(shù)十頭虎面厲鬼。
厲鬼應(yīng)召,齊齊撲至,青年動法,劍氣肅殺。
“你未害過人所以不知道,”齊鳴指的是樵夫磕頭時的道歉:“只有是虎妖死了,倀鬼才能投胎。”
惡虎修行到了四境,需鍛通妖筋除外,還有一道馭使倀鬼的天賦神通,一是食人可化倀鬼,二則若那倀鬼受投胎之騙再害他人,非但不得解脫,反而神智淪喪,徹底化為惡虎鬼仆。
倀鬼引人飼虎,謀害無辜只為自己轉(zhuǎn)世投胎,卻不知,拉人下水的同時又何嘗不是拉自己下水?
齊鳴揚手,再一拳落,真元透發(fā),那虎妖終于再撐不住,轟然倒地。
它一個了不得四境巔頂?shù)囊吧郑呐率敲突⒌玫?,又如何斗得過齊鳴這般的天宗弟子?
眼看將死,那虎妖口吐人言,不住的哀求饒命,可齊鳴又哪里理它,一邊手掌作劍,懸于虎妖天靈;一邊轉(zhuǎn)頭,問向跪地樵夫:“你若還有什么心愿未了,就請說來,我便送你上路?!?p> 樵夫再磕頭道:“小人生前住鐵馬鎮(zhèn)沱兒莊,家中尚有老娘在世,身死之后,不能再侍奉她老人家左右,懇請仙家在洞中取些臟銀送予我老娘,令她不致餓死?!?p> “好說?!饼R鳴點頭,掌劍正要斬下,卻聽到突然一聲呼喊:
“施主且慢!”
齊鳴循聲看去,只見打東邊來了個喇嘛。
喇嘛,說是佛門中的一派,因其服飾黃色尖帽、寬大袍服,遠看去就像個喇叭,凡人便取了梵音經(jīng)文中常有的“喇”、“嘛”兩字,給湊了個“喇嘛”的外號。因著外號太過貼切,以至于叫著叫著,拗口難念的原本名字,據(jù)說連他們自己都給忘了。
那喇嘛年紀不大,十四五歲的少年樣子,五官生得清秀真誠,急急跑過來,朝著齊鳴行了個佛禮。
“小師父有何見教?”齊鳴問他。
那小喇嘛見齊鳴止刀,似是個好說話的對象,便微笑開口道:“我門中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畜生惡孽已成,無法更改,不如施主饒它一命,留它有用之軀隨小僧多做好事,也不枉費它多年道行,再者……”
齊鳴早聽說佛門好渡惡為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當即出聲打斷那喇嘛:“不成,你們佛門那邊怎么算賬我不管,死在它爪牙下的幾十條人命得有個交代?!?p> “施主哪里的話,”那喇嘛搖頭道:“這份債自然是要償?shù)?,死罪可免,活罪哪里能讓它逃脫?只待小僧超度了倀鬼,便為它設(shè)下禁制,令它照養(yǎng)死者家人,直至終老,也算一份救贖。”
“我又如何信得過你?”
“出家人不打誑語,”那喇嘛從袖中掏出一張令牌和一只法鈴遞來:“小僧慧有,是這云明縣的鎮(zhèn)守,也是蘭覺山昭仁寺的弟子,即便將來卸任,也有師弟晚輩接續(xù)、管教,施主大可以放心?!?p> 齊鳴驗過兩件信物,確真不假,便又問向樵夫:“你怎么看?”
一殺了之固然解恨,可卻再無補償;留它性命雖然有用,于死者卻是踐踏。
而如何選擇,終歸是當事死者的權(quán)力。
那樵夫咬了咬牙,終是家中老母被他看得更重些。
齊鳴嘆口氣,為慧有讓開之前,他指著虎眼撂下話來:“若非是人死難復(fù)生,我非要殺你千遍不可!”
金行肅殺,故而金行修士哪怕是平日性格憨和者,心性都免不了一份兇戾殺氣蘊藏。
慧有心知此事,也不多言,閉眼便誦起經(jīng),超度起亡魂來。
等到小喇嘛渡盡倀鬼、收得虎妖時,天邊已亮,朝霞如血,遠處山徑一隊商旅正緩緩前行。
“還未問過施主尊名,該如何稱呼?”慧有問道。他一邊手掐佛印,一片燦爛金光之中,那虎妖便縮成了尋常黃貍花貓的大小模樣,只是一雙貓眼赤紅,頸下還掛著一顆金鑄佛像。
超度是功德,亦是修行,一夜行法,他雖身體疲憊,真元將空,可面色卻紅潤的很,冥冥似還有佛光輝映。
“在下謝江?!饼R鳴未多想,便報上了自西崖城隍廟見陳壽和時起,就使用的化名。
不料剛將貓抱起的慧有卻臉色一變,險些將貓撂回地上。
“怎了?”
“小僧多言,”慧有誠懇看向齊鳴,“如施主這般五境左右的金行修家,謝江這個假名字是萬萬使用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