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山蒼,
鹽湖泱。
浪波沄沄去,
松柏在高岡。
——題記
第一章
1.狂風寒夜不速客
1938年,早春。
發(fā)白的日頭才才越過西南端的中條山尾,便一腳跌落進無邊的陰云當中,西北風吹著小哨子,剎那間就匯聚而來,在空蕩蕩的曠野上開始恣意橫行。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十里鋪村子的巷道間漸漸趨于寂靜。
初春時節(jié)乍暖還寒本也是常見的事情,碰上這樣的天氣,男人們便早早插上了門栓,封了爐火,取了尿盆放在炕角,吹滅油燈,摟著老婆孩子躲進暖暖的被窩里。
風,于是更瘋狂了,尖利地嘶吼著,惡狠狠地撲向高低起伏的房舍,在遭到厚重墻壁的迎面痛擊之后,愈發(fā)顯得氣急敗壞,掉頭沖向才才萌生出點點綠意的老樹虬枝,嚇得村頭娘娘廟院內的大槐樹上一窩老鴉驚慌失措,“嘎嘎”直叫喚,引發(fā)幾條深宅里的看家狗一陣亂吠。
狂風并不因此而罷休,依然無止無休地肆虐著,但黑黝黝的巷道間很快又陷入一片死寂,畢竟已是夜深人靜的時辰了,只是娘娘廟旁側的張鐵鎖家里,隔著窗戶能看到,一盞油燈還在亮著昏黃的光。
鐵鎖過門不到三個月的新媳婦秀月蜷縮在炕頭,心情和油燈上的火苗一樣,撲閃不定。
鐵鎖到現在還不見回來。
鐵鎖就在南山腳下的鹽場里做鹽工。剛剛開過年正月才過完,鹽場并沒有太多的活,主要就是平畦整垅、疏渠清池、檢修設備之類的雜事,一般天擦黑后多半個時辰鐵鎖就能回到家。
秀月一個人呆在家害怕。剛過門的媳婦,正月十五一過,鐵鎖他爸張寶山老漢就讓他倆搬出來另起鍋灶了,哎,沒辦法,誰讓下頭還有銀鎖、銅鎖兩個半大小伙呢!
這家破敗的院子是一個遠房親戚的,按輩分鐵鎖應該叫人家表老舅。光緒26年,河東大旱,莊稼無收,表老舅一家人全遠走他鄉(xiāng)了,這么多年沒有過絲毫音訊。鐵鎖小兩口沒得地方住,就把這荒院整理整理,打掃打掃,暫且安下身來。這院子緊挨娘娘廟,秀月覺得是個好地方。
院子不算小,5、6分大,南面是兩間門面房,東西兩側都有廂房,卻早已破爛不堪,北頭還隔著一個小小的后院,有間半放雜物的草廈,茅房就在草廈后面的墻根。但秀月輕易是不敢去那里的,尤其是晚上,她每天不等太陽落山就把尿盆拿到睡覺的門面房里了。
今夜突變的天氣讓秀月心里直發(fā)毛,即使開著爐火,苫著褥子,她還是感覺屋子到處都是價外得冷,四棱八角都好像有寒氣陣陣逼來,逼著她縮在炕頭一角,緊緊地抱著棉褥子,嗵嗵的心跳聲讓褥子都在微微發(fā)抖。
戶外的寒風在咆哮著,室內的油燈在撲閃著,提心吊膽的秀月還是招架不住瞌睡蟲的侵襲,正禁不住有些迷迷糊糊了,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秀!秀!開門??!開門??!”外面響起“啪啪”的拍門聲。
是鐵鎖!秀月一咕嚕翻起身,跳下炕,趕緊小跑了過去。
風破門而入,從秀月細嫩的脖頸間穿刺進她的懷里,秀月緊了一下棉襖,看清鐵鎖后面還背著一個人。
這是個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短發(fā)頭,有些瘦,但也算健壯,此時卻臉色慘白,兩眼微閉,全身像團面松軟無力。鐵鎖把他放倒在炕上,秀月看見他一條腿耷拉著,大腿上的黑棉褲開裂了一個大口,鮮紅的血水早已滲透了灰白的棉絮。秀月“啊”地叫出了聲。
鐵鎖掃了她一眼,說:“不要怕,他主要是餓暈了。鍋里還有飯嗎?給他弄點吃的?!?p> 爐上鐵鍋里的飯還有熱氣,年輕人連吃了兩大碗,才恢復了點精神,臉上呈現出血色,他緩了口氣,低聲說道,“多謝大哥相救,多謝嫂子!”
鐵鎖讓秀月從炕邊的貨蒲籃里取來剪刀,慢慢剪開年輕人棉褲上的血洞,看到里面,他也不禁吃了一驚,“槍傷!”
“你是干啥的?怎么會受槍傷?”鐵鎖盯著年輕人問。
“小鬼子打的。”年輕人恨恨地道,臉色有些漲紅,停頓了一下,又開口說道,“我叫郭棟,黃河邊上風陵渡人。前幾天我們一干兄弟去聞喜做生意,昨天回來路上臨近安邑時候遇到了日本鬼子的先頭部隊。不問青紅皂白,就向我們開槍,好幾個兄弟被打死了,我算命大,腿上中了一槍,跑到這里就實在支撐不住了……”
“日本人真的打過來啦?”鐵鎖皺了一下眉頭,手中的剪刀也停止了動作,“怪不得今晚我們掌柜的非要我們加班,想把年前囤積的那百十袋上好精鹽裝上車全都運走。不是說日本人還在太原和閻長官的部隊打仗么,這怎么說到就到了?”
“去年剛入冬不久太原就淪陷了?!惫鶙潎@了一口氣,“現在日本鬼子兵分兩路,一路沿同蒲鐵路南下,一路從河南西進,很快就會到運城,估計還要渡過黃河攻占陜西呢!”
“這可怎么辦?又要打仗啦。整天兵荒馬亂的,老百姓啥時候才能過上個安穩(wěn)日子呢?”秀月失神地嘟囔著。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國家都快滅亡了,老百姓哪還能有安穩(wěn)的日子過?”郭棟憤憤說道,他咬牙挪了一下傷腿,掙扎著想下炕,“嘶——??!這腿看來還麻煩了。但我必須得走,我不能連累你們。小鬼子也許很快就會到這里來,門口和屋里有血的地方你們還要注意處理干凈?!?p> “你這樣子還能走得了?”鐵鎖抬手按住了他,“外面天寒地凍,你出去就是死路一條?!?p> “我知道的??墒俏乙遣蛔撸愫蜕┳勇闊┚痛罅?!”
“你先別著急,讓我好好想一下,辦法總會有的?!辫F鎖皺了一下眉頭,“現在當務之急是把你的傷口重新處理一下,你看血都滲出來啦?!碧ь^對秀月說,“秀,趕緊燒鍋開水,就是咱家的池鹽,多放點?!?p> 待水燒得“咕咕”翻泡,鐵鎖抓過剪刀,插進鍋里沸騰了一會,抽出來,又放在爐子炭火上“吱吱”地烤了一陣,然后看了看剪刀尖,對郭棟說,“兄弟,條件簡陋,能受了疼嗎?”
“沒問題!”郭棟一揚頭,說,“想不到掌柜的還有這一手?!?p> 鐵鎖點點頭,扶郭棟挪到炕邊,褪下他剪斷的棉褲筒,把傷腿架空在凳子上,讓秀月端了一盆熱水放在邊上,說:“在鹽場下苦,磕碰受傷是家常便飯。我們簡單,就是用鹽水沖洗,只要能忍住那一陣疼,啥都沒問題。你這有點麻煩,要先把子彈取出來?!迸ゎ^又對秀月說,“秀,給他拿個枕頭,讓他能咬個東西?!?p> “不需要!”郭棟一擺手,“我們當…做生意的也經常在外面跑,啥苦也都能吃了。掌柜的你直接挖子彈就行。”
秀月自小膽怯,哪見過這陣仗,趕緊捂著臉躲到一邊去了。鐵鎖嘴巴和郭棟諞著,兩手不停,少半個時辰終于取出了子彈頭,傷口用鹽水擦拭后又重新包扎好。這個郭棟也確實剛強,整個過程雖然牙關緊咬,但始終沒吭一聲,不過額頭上還是滲出了一層汗珠。
“好了,沒事啦,但你這傷到骨頭了,馬上還不敢亂動?!辫F鎖吐了一口氣,拍拍手,“明天我想辦法給你在鹽場找點藥,長得快點。這樣,我后院放雜物的廈里有個地窖,儲存紅薯用的,里面兩個窯,差不多寬敞著。安全起見,要不你就先在那里待上一段時間,里面冬暖夏涼,也美著哩。平時你嫂子做飯給你送下去,再說里面還剩不少紅薯,你臨時餓了也能填個肚。”
“能有這么個地方,那再好不過了。有紅薯吃就完全可以,再麻煩嫂子就太過意不去了?!惫鶙澴匀磺宄袁F在自己的情況是決計無法離開這地方的,他從懷里掏出兩塊袁大頭放在炕沿上,說,“大哥嫂子一片深情厚德,可惜我事發(fā)緊急,疲于逃命,身上再無長物,一點心意還望包涵?!辫F鎖抓起袁大頭塞回了郭棟懷里,“兄弟,別說你是被日本人打傷寸步難行,你就是身子骨好好的,這大半夜的風高氣冷,我留你喝口熱湯、吃個熱饃,避個饑寒,這都是天經地義的,怎么還能收你的錢?再說如今袁大頭都稀罕得很,像我們這般人家哪能有這玩意,拿出去買東西只怕還要惹出麻煩呢!”
說罷,鐵鎖攙起郭棟,讓他伏在自己背上,秀月簡單收拾了一套被褥,抱在懷里,三人在黑咕隆咚中摸到了后院??耧L依然不停地肆虐著,后院的枯葉塵土被刮得漫天飛舞,寒氣愈加逼人。進了草廈,秀月關緊門,掏出火鐮火石抖抖索索打了好幾下才點著了油燈,她何曾在三更半夜里來過這陰森凄冷的黑屋子,難免手慌腳亂。
安置好郭棟,鐵鎖把窖口遮掩妥當,秀月跟在他后面拉上廈門,想了想,插上門栓后又夾了個木頭塞子。這時候,外面的風小了一些,遠處隱隱傳來第一遍雞鳴,秀月禁不住打了個哈欠,鐵鎖拉過她的手,說,“秀,讓你受罪了,大半夜都不能睡覺?!毙阍驴s進他的胳膊圈里,說,“說啥呢,你平安回來比什么都重要?!鳖D了一下,又囁嚅道,“這個…郭棟,藏在這里能行么?還有日本人是不是真的就是要來啦?”鐵鎖緊了一下胳膊,拍了拍秀月,“沒事的,秀。不管他二戰(zhàn)區(qū),還是日本人,咱們就是個老百姓,誰都不惹,他應該不會為難咱們的。先睡覺,明早我出去看看情況。哦,對了,明天你還得給這個郭棟做點飯……”他停頓了一下,輕聲說,“秀,我把這個人背回咱們家,你會怪我冒失嗎?”秀月偎著他說,“沒事,你男人家你是家里的掌柜,你覺得該做的你就做,我會操心給他做飯的?!辫F鎖唉了一聲,說,“天寒地凍的,他受了槍傷倒臥在路邊,咱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這個人…我看著還可以,憑感覺不像個壞人,明天你做了飯,放在籃子里面給他吊下去就行了?!?p> “嗯!”秀月低低地點點頭,隔壁娘娘廟大槐樹上的老鴉突然“嘎”地一聲,嚇得她一頭鉆進鐵鎖的懷里,牢牢抱緊自己男人的腰板,“你每天晚上可一定記著都早早回來”。
韓紹敏209
謹以此篇獻給抗日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