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就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自從太姥姥離開之后,她萬分痛苦,好在遇到了子琴,子琴讓她有了想依偎的感覺,就像以前的母親。但子琴被迫離開了,這一去更是死多生少,她本能地想等子琴回來,去南京?那里有小豆子,小娟,然而她卻停住了腳步,她突然想到,南京她現(xiàn)在是根本回不去了,回去就等于去送死。想到這里,她更加茫然了。
她饑腸轆轆,棉褲破了好幾個洞,其中一個有巴掌大,冷風灌進來,奶奶禁不住打了幾個寒戰(zhàn)。
前面的土坡上出現(xiàn)了人的影子,奶奶便藏到了路邊的半人高的草叢里。慢慢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農民,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似乎裝滿了貨物。在確定不是日本人之后,奶奶從草叢走了出來,
那個老人發(fā)現(xiàn)路邊站了一個破衣爛衫的小姑娘,有些驚愕,把車子立住,把兩手揣在了袖子里木訥地看著奶奶,奶奶才發(fā)現(xiàn)獨輪車上是四五具尸體,原來這個老人的工作就是把城里的尸體運到這個露天墳場。
“孩子,你咋在這里,你從前面走過來的?”老人邊說邊滿臉疑問地向奶奶走過來。
“爺爺,不知道向哪里走。”奶奶點點頭說。
“你家里人呢?”那老人并沒有回答奶奶的問題,而是接著問。
“死了?!闭f完,奶奶又補充道:“我干娘被日本人抓去了?!?p> “哦,”老人低了頭嘆了口氣,說:“想開點,孩子,這世道,自己能活著就行了。”
說完發(fā)現(xiàn)奶奶就要哭了出來,他又接著說:“我也是一家子人,兒媳婦被日本折磨死了,兒子和我被抓來運死人,要不就槍斃,可是也不知說錯了哪句話,兒子第二天被他們一槍打死了,就剩我一個人了。你等會?!闭f完向他的獨輪車走去。在車邊拎出來一個包袱,解開了,并向奶奶招手。
奶奶走過去,老人從包袱里拿出幾件衣服。
“以后就剩我一個人了,也沒人給做衣服了,所以我看到好點的就在死人身上扒了幾件,這褲子大了些,不過沒濺上血?!?p> 奶奶接過來,發(fā)現(xiàn)那是一件藏藍的粗布棉褲,針角很大,已經穿得起了油光,沉甸甸的,衣服上面還有一個黑黃色的窩頭。
老人又把剩下的衣服包好,似乎剛想起奶奶的問題,說:“這東面城里肯定是不能去的,日本兵太多,就是死路一條,其它的,哪面沒有日本兵呢,除非過了揚子江,孩子,你先從西面走走,看沒日本人的地方,晚上的時候再過江。走的時候多看著點喲,到處都會有日本兵的。?!?p> 奶奶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就沿著西面田間的小道走去。
奶奶走到一個無人的草棚里,在那里換上了老人給她的棉褲,吃了窩頭,在一個看上去干凈的池塘用手捧了幾口塘水喝,便一直向西走去。
一路上她經過了好幾個村莊,但她卻不敢進去,有的村子正有兩個冒著火光的房子,但便想,定是日本人在那里殺人搶東西,所以不能進,如果遠到了到房屋完好的村子,她也不敢進,她想,倘若一隊日本兵經過,這個沒有被搶過的村子便是肥肉,說不定更危險。
到了天色有些暗了,奶奶走到了江邊,她站在江堤上的樹下,看到了江邊灘涂上稀疏的蘆葦,還有江上的一艘軍艦孤獨而緩慢地移動,她想,那軍艦上定是有不少日本兵。
她沿著江邊走,想找到一條小船,但走了好久也沒有找到,天黑之前,她又看到一個村子,那個村子只有十幾戶人家,但一半的房子已經被燒得只剩下斷墻和東倒西歪的房梁。她認定日本已經掃蕩過這個村子便不會再來,她想或許村里有剩下的吃的,讓自己填飽肚子,或者空屋,容自己呆一晚上。
奶奶走進村子,村里沒有一個人,她找了一間有后門的瓦房,在兩座磚垛的上面有一塊鋪滿稻草的木板,這該就是這家主人的床了。好在在木板的一頭還有卷在一起的褥子和被子,奶奶把被褥攤開,借著天空最后一道微光發(fā)現(xiàn)被子布滿各種顏色的補丁,還有發(fā)出刺鼻的汗臭味。但這些奶奶已經完全不在乎了。
奶奶想找到吃的,但摸黑摸了半天,一個半人高的米缸里卻只有可以數清的幾粒米,她一粒一粒地撿到嘴里嚼碎了,再摸向另一口缸里,竟摸到了一團毛絨絨的東西,接著就是“吱吱”兩聲老鼠的叫聲。她嚇得立刻縮回了手,沉沉的木頭缸蓋也扔在一旁。奶奶又到幾家轉了一圈,也沒有發(fā)現(xiàn)糧食,估計是日本兵搶得太干凈了。
當她打算回到開始到的房子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剛走進院子,就聽到某個角落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嘿”,奶奶像碰到鬼魂一樣,嚇得倒退了幾步。最后從墻角走出了一個黑影,那人瘦瘦的,走得很慢,邊走邊說:“姐,別怕,我是小寶?!?p> 或許是因為以前過度的饑餓、勞累和驚嚇,當知道面前的人就是那個送自己去安全的小寶,不會對傷害自己時,奶奶極度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松,竟不由自主地癱軟在地上,想站都站不起來了。
小寶把奶奶抱到了木板床上,并從一個兜子里拿出了一小袋糧食,那是他一路逃出來的路上搜集來的,有帶殼的糙米和白米,有高粱米、小米,還有別人吃剩的米飯。
他們自然不敢生火,奶奶就合著抓了一把,接過小寶遞過來的水壺,然后在嘴里“咯吱吱”地嚼著,但那種聲音讓突然讓她回憶起車輪碾碎尸體骨頭的聲音,便覺吃的東西有些反胃,于是又喝了一口水,把嘴里的糧食像吃藥片一樣咽了下去。
小寶向奶奶說在送奶奶進安全區(qū)后,其他人都犧牲了,自己最后也被日本人抓獲。日本軍官對他和其他幾百個戰(zhàn)俘講話說日本軍隊向來優(yōu)待俘虜,但他們必須先到碼頭幫日本軍隊卸一批貨物,然后就可以讓他們換上百姓的衣服回家。戰(zhàn)俘們似乎很高興,便像串糖葫蘆一樣被繩子捆了,趕到揚子江畔,然而那里并不是碼頭,更沒有輪船,只有彌漫的腐肉味。當他們按要求排好隊,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周圍年輕較大的戰(zhàn)友便把渾身孩子氣的小寶讓到了隊伍的中間,與此同時,隱藏在遠處的機關槍“突突突”地響了起來,隊伍馬上亂成一團,但捆他們的繩子是連在一起的,倒地的、痛哭的、憤怒的、想逃的,都只是對隊形產生了撕扯,就算是有僥幸跑到江水里的,也被后來趕上來的日本兵亂槍打死。但小寶周圍的幾個人卻把小寶壓到了身下,其中一個被打掉了半邊臉,臨死前還用跑風漏氣的嘴對身下的小寶說:不要動,就算有刀子捅你一刀也不要動。說完,一個日本兵過來就對那人捅了一刺刀,結束了他的叮囑。
對于小寶沒有挨刀捅的原因,小寶說可能是壓著自己身體的幾個戰(zhàn)友流了太多的血,把他整個染紅了,所以后來補刀的日本兵覺得他不可能活著,所以讓他逃過了一劫。小寶在地上躺了幾個鐘頭,直到聽不到一點聲音才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揀了一條命出來。他在江邊的血水里洗了臉,換了一件衣服,知道回城還會被當成戰(zhàn)俘被抓,就向西邊一路逃了過來,剛到這個村子,沒成想卻遇到了奶奶。
關于奶奶的經歷,她沒有講得太仔細,只說在安全區(qū)被抓了幾名女人,自己半路跳車逃出來,日本人見只是跑了一個孩子,也就懶得追。盡管如此,那一幕幕場景仍然像洪水猛獸一般襲擊著她的大腦,讓她差點昏厥。
雖然吃了一些東西,但奶奶似乎仍然沒有精神,小寶摸了奶奶的額頭,滾燙,奶奶發(fā)高燒了。小寶把被子和褥子全給奶奶蓋在身上,還找了一塊破布濕了水放在她的額頭,自己抱了些稻草鋪在地上,湊合了一夜。
第二天,天仍然陰著,而且云層似乎更加厚了,更加低了,烏突突地壓著大地,仿佛隨時就要砸下來。奶奶昨天夜里睡得昏昏沉沉,惡夢連連,半上午才醒,仍然是渾身火燙,綿軟無力。小寶生了火,他們終喝到了一次熱的雜糧粥,吃完飯,小寶說這里日本應該不會來,暫時安全,他讓奶奶呆在屋里不要出去,他自己要去江邊找船,如果兩個去的話目標太大,難免被發(fā)現(xiàn)。奶奶點了點頭,想這樣也好。小寶從院子里走了出去,在村子外觀察了一會,便消失在了幾棵椴樹后面。
但小寶這一去到了下午還沒有回來。奶奶變得越來越焦急,她怕小寶途中遇到什么變故,難道是被日本兵抓住了?奶奶不敢再想,卻聽到了屋個傳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她走到院子里,發(fā)現(xiàn)村口出現(xiàn)了幾名日本兵,立馬驚出一身冷汗,不管小寶回不回來,她必須馬上逃離這個地方。
她輕輕地打開了院子后面的柴門,伏著身子,貼著各家的籬笆墻向村后的江邊走,當她走到最后一排房子后面時,她觀察了一下確定沒人剛想奔跑,卻在一垛柴草的后面站起一個日本兵來,那個年輕的日本兵驚訝看到奶奶,放下了柴草,然后抬手向遠處招手,想叫其他的日本兵,但一絲獰笑爬上了他的臉,抬起的手又放下了,看來,他想獨自享用自己的獵物。
奶奶拼命地跑,她不敢喊,那樣就會招來更多的敵人。后面日本兵追她離得越近,那笑聲就越貪婪。不一會,奶奶瘦小的身軀就精疲力盡,在跨過一片高高的草叢后,她摔倒在一個土坑里,土坑并不深,上面一層是新土,土坑的邊上露出了一個人的手來,奶奶立刻明白,那個村子全村的就在自己的身下,而自己也將會被埋在這里。
日本兵撲了上來,撕扯著奶奶早已破爛的衣服,奶奶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她把忘記了恐懼,把所有的怨恨和憤怒發(fā)泄了出來,她用手抓,用牙咬,日本兵貪婪的笑沒有了,漸被激起了怒氣,并從腰間撥出了一把長刀,奶奶看了看天空,天空仍然是黑壓壓的混沌,她想,也許太姥姥就在那個黑沉沉的天堂里,她沖著天輕輕叫了“娘”,閉上了眼睛,等著長刀的落下。
她等來的,只是一聲痛苦的低吟,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日本兵的身體已經被一把短刀刺穿,胸前露出了刀尖來,血汩汩而出,他的身后,站著的正是小寶。
奶奶從地上爬起來,奪下日本人的刀,再次向日本兵刺去,直到日本兵癱倒在地,一動不動了。
小寶拉著奶奶的手迅速地離開那個地方,他們沿著江邊走出去了幾里地,來到江邊不遠的樹叢里,小寶告訴她,船就在附近,只能等天黑了才可以過江。原來,小寶是走了更遠的路才找到船的,但江面上不遠卻有日本的軍艦停著,他只能等軍艦開走后,才把小船劃到離村子不太遠的地方。當他想回村找奶奶時,老遠就看到了一隊日本兵進了村子,他正不知所措,就看到奶奶被那個日本兵追了出來,但是如果在離村子太近和那個日本兵搏斗,非但占不到便宜,還有可能被其他日本兵發(fā)現(xiàn),所以他保持距離,在奶奶跑過他的位置后就在后面跟了一段,還好在日本兵的刀砍下前救了奶奶。
天暗了下來,奶奶覺得有什么東西落在臉上,往臉上一摸,卻什么都沒有,她看看天空,天像個密不透風的鍋蓋,一些細小的東西落在臉上,癢癢的。
“下雪了?!毙氄f。
“陰著天么?”奶奶問。
“那當然了?!毙毑唤狻?p> “反正都是一樣的?!蹦棠陶f。
他們在稀疏的蘆葦叢里找到了小船,把釘在淤泥中的木橛撥了出來,纜繩放在船上,小船只有一只漿,小寶劃漿,奶奶劃一根木棍。他們劃得很急,一會,岸邊樹木影影綽綽的輪廓完全融化在了無邊的黑暗中,雪越下越下,奶奶只能看到黑的天,和灰黃的江水。那江水無頭無尾,從四面八方,從它深深的胸腔里發(fā)出沉悶的轟鳴。
奶奶些刻有些恍惚,覺得自己就像在天上的銀河中劃行,仿佛看到黑暗中無數的鬼魅閃過。
“也許娘就在他們中間,她在看著我呢,她時刻都在看著我呢?!蹦棠桃贿厔?,一邊在心里對自己說。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們才劃到了對岸,劃船時出了一身汗,奶奶的竟然不發(fā)燒了,身上感覺輕爽了許多。
岸上已經一片雪白。他們找到了一個草垛,在草垛里窩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亮了,眼前的景象讓奶奶激動得說不出話,那是一片無垠的大地,大地上一片潔白,那丑陋的土地,變得晶瑩剔透,平時張牙舞爪的樹,現(xiàn)在都被雪安撫得像個白嫩的嬰兒。
生在江南的奶奶見過飄雪花,但也只是零星的幾顆而已,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她被大雪驚訝得目瞪口呆。
“你知道我們向要去哪里嗎?”小寶問。
“哪里每年都能看到這樣的雪?”奶奶忘著大地,眼中帶著憧憬。
“東北,但那里全是日本人?!?p> “那別的地方呢?”奶奶擔憂地問。
“北方大著呢,我們就往北邊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