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兒將散亂的頭發(fā)撩起來梳在耳后,兩眼冷冷瞧著這對不斷用手帕抹淚的母女。
“環(huán)兒,大姑娘她是怎么落的水?”這婦人個頭比先前那位矮了幾分,顯得嬌小,不那么盛氣凌人。
此時,她一邊抽泣著,一邊巴巴地望著環(huán)兒,眼中含著凄楚悲傷,就連站在她身旁的那個和她有幾分相似的年輕姑娘也是不住地抹眼淚。
環(huán)兒卻從牙縫中擠出幾聲尖酸的笑,提高了嗓門說:“三奶奶,我家姑娘怎么落得水還得問二姑娘?!?p> 這三奶奶淚眼一抬,有意無意間望向了倒在地上的莫云湘。莫云湘也是一愣,登時一個激靈,扯著嗓子嚷道:“女兄落水,與我斷無關(guān)系呀!”
“這……”美婦也是一陣疑惑,嘟囔道:“咱家這三個姑娘素來不合我是知道的??蔁o論怎樣,也扯不到殺人害命上頭去?;蛟S……另有別情?”
她說著,眼神一瞥,瞥向了莫云湘的娘。她眼神閃爍,語氣也不甚堅定,話雖聽著是為莫云湘辯解,但語氣間似乎也有遲疑。
“哼!好我的妹妹!”二奶奶氣得跺了一腳,轉(zhuǎn)頭就對她說:“你休聽環(huán)兒瞎說。荷露落水的當(dāng)兒,湘兒還在宅子里呢,哪會去害她?”
“是呀,二女兄駕著車馬回家來我是見著的。若說是她害了大女兄,可怎么叫人信服?”說話的是三奶奶的女兒莫云溪。她和自己的母親一樣淚眼婆娑,聲調(diào)也顯得哽咽。
她說話極溫柔,但字字落地有聲,再加上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直教人心疼,這話也不由得讓人不信。
于是,眾人的目光便又落回到了環(huán)兒的身上。這時的環(huán)兒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再也無所顧忌。
她邁上一步,兩手叉腰重重地啐了一口:“呸!滿東京的人誰不知道,你們姊妹倆是一個鼻孔出氣兒的!要說起來,咱們二奶奶張蕓兒原也是金玉做的身子,父兄都是為官的,只因朝廷變法受了牽累,不得已做了莫家的妾室!只是莫家人丁不旺,二奶奶才攛掇著大郎把自己的貼身女使也收了房,這便是咱們?nèi)棠汤钕啥鹆?!你們既是這樣的關(guān)系,互相包庇又有什么奇怪!”
環(huán)兒扯著嗓子叫嚷,把莫家的家事一股腦地抖落了出來,那兩個醫(yī)館的小徒弟也是面上一陣滾燙,急忙折身進(jìn)了內(nèi)堂。
張蕓兒氣得臉色通紅,大聲叫道:“來人!把這口沒遮攔的腌臜貨拖出去打殺了!”
“不可呀!姐姐!”李仙娥忙迎步而來,輕輕把手搭在了張蕓兒的肩上,一邊抹眼淚一邊說:“今兒是上元,家里已殞了一命,再要殺生只怕神佛怪罪,大是不詳?!?p> “哼!”張蕓兒將肩膀一抖,怒道:“我又不吃齋念佛,沒你那么寬的肚量!”
接著,她又側(cè)頭斥責(zé)身后的女使們:“你們都聾了不成!還不動手!”
兩個女使對視了一眼,也紛紛屈膝答了一聲:“是!”然后并排走上去拉環(huán)兒的胳膊,嘴里還說著:“環(huán)姐姐,咱們可對不住您了?!?p> 環(huán)兒哪是肯輕易就范的。她大叫一聲:“給我滾一邊去!”說著便伸手一推,這兩個女使全沒防備,當(dāng)場就給掀翻在了張蕓兒和李仙娥的腳下,直“哎呦!”、“哎呦!”地叫著。
“你們莫家仗著家大人多就想滅我的口嗎?哈哈!你們胡亂殺人,他日開封府追究下來,誰也逃不了干系!”環(huán)兒狀若癲狂,本已梳理好的頭發(fā)又披散了下來。這兩對母女連同在場的女使們都愣住了。她們這些女眷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一時竟也呆若木雞。
張蕓兒輕撫胸口,聲音終于軟了下來:“莫家待你不薄,你何必苦苦相逼!”
“待我不???”環(huán)兒將袖子一擼,冷冷地笑著:“莫家上下,真正待我好的只有我們大姑娘一人!你們這兩對母女打的什么算盤別以為我不知道!哼哼!我們大姑娘嫡母去的早,這些年來大郎遲遲不立主母。你們的眼睛窩子盯著這位子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想當(dāng)主母,卻是過不了我大姑娘這一關(guān)!于是……于是二姑娘就動了殺心……”
她越說越激動,伸出手來指著依舊臥倒在地的莫云湘,說到最后,聲音也含混不清了。
莫云湘連忙搖頭,驚慌地大叫:“我沒有!我沒有!我是冤枉的呀……”
仿佛在這一瞬間,環(huán)兒成了大理寺升堂審案的官,而莫云湘成了女犯。
“你若當(dāng)真疑心此事是湘兒所為,大可去敲開封府的登聞鼓,也不必在此聒噪?!睆埵|兒也是氣得聲音顫抖,話都說不利索了。
“哎呀!敲什么鼓?!崩钕啥鹩肿Я怂话眩@一圈的女眷說:“家里的事已經(jīng)夠煩人心的了,還愁事兒不夠大,非得驚動了官府不可?依我說,這鼓就不必敲了,自家的事自家了。大姑娘既已去了,咱們還是快些報喪,家里的親朋故舊還有四司六局的人都得支應(yīng)到了,再派幾個可靠的小廝去西蜀找大郎,叫他快些回來。等大郎回來了,咱們就有主心骨了,事兒也就好辦了?!?p> 她一抹眼淚,又轉(zhuǎn)過頭來對環(huán)兒說:“你仔細(xì)想想,大姑娘落水前后可有什么可疑的人物,雖說不能一口咬定是二姑娘所為,但咱們也得鬧清楚了?!?p> 李仙娥這話出口,張蕓兒先變了臉色,側(cè)過頭來說:“金明池每年落水溺斃的人不知凡幾,哪能個個都查得清楚的。你這么說,分明還是懷疑湘兒!”
李仙娥聞言如獲重譴,忙退了一步,矮了幾分身子說:“妹妹萬不敢存這個心思。只是……只是荷露她畢竟是大郎的掌上珠,可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總得有個交代?!?p> “交代?這交代要著落在誰的身上?”張蕓兒氣往上沖,嗓門惡不覺提高了。
她面紅耳赤,雙目如兩個鈴鐺緊緊逼視著李仙娥。而李仙娥就像是領(lǐng)受責(zé)罰的女婢,頷首彎腰,大氣也不敢喘,只得連連說著:“妹妹多嘴……”
眼見母親受氣,莫云溪便一個箭步邁了上去,插在了李仙娥和張蕓兒的中間,一雙怒目望著張蕓兒,中氣十足的說:“二奶奶莫要動氣。我娘只是問環(huán)兒有無可疑的人物,可沒說二女兄怎么地?!?p> 環(huán)兒也果真定下了心性,還不待張蕓兒說話,便搶著說:“要說這可疑的人物倒是有一個,只是這人非比尋常,咱們家輕易惹不得。”
“誰?”李仙娥瞪圓了眼睛急急地追問。
環(huán)兒望著她,淡淡地回答:“端王?!?p> 眾人聞言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端王乃是官家庶出的兄弟,那是云尖兒上的人物,如何又要害這素不相識的莫云瀟?于是,在吃驚之后,大家也覺得環(huán)兒的話說得極是荒唐。
張蕓兒氣極,指著環(huán)兒對李仙娥說:“瘋了!這妮子保準(zhǔn)是瘋了!腹誹皇家已是不敬,更遑論這樣明目張膽的嚷出來,若是叫外人聽去了,還怕不是潑天的禍?zhǔn)???p> “你當(dāng)我胡說的嗎?”環(huán)兒怒目將她一瞪,隨即轉(zhuǎn)臉對李仙娥說:“端王本也是來金明池觀賞龍舟競技的,可也不知何故,忽然起駕離去。他是何等樣人,一來一去攜風(fēng)帶雨,無數(shù)的隨從小廝,還有開道的騾馬儀仗,把個金明池入口塞了個結(jié)實。大姑娘被兩個心好的哥兒撈了上來,竟也一時不能出去,只得等著端王的人馬車駕走干凈了才能走。您瞅瞅這天兒,穿著襖子都直打哆嗦,我家姑娘在那冷水里泡著,寒氣入肺,又遷延了時辰,這才……這才……”
說到最后,她又哽咽了起來,便用帕子捂著口鼻嗚嗚哭了起來。
“好個不要命的狗東西!真是越說越荒唐,難道你還要去告端王一狀不成?”張蕓兒大聲呵斥著,極是憤怒。
李仙娥卻只是輕聲一嘆,道:“或是咱家大姑娘命中有此一難。莫說是端王咱惹不起,就是惹得起,人家也是無心之失,就是把官司打到大理寺去也不能判個死罪。唉……”
她搖搖頭,又對身旁的張蕓兒說:“還是叫些小廝家丁們來把大姑娘抬了回去吧。再吩咐四司六局的人,喪禮絕不能馬虎。”
張蕓兒心頭窩著一股火不好發(fā)泄,只好冷冷地拋下一句:“妹妹想的周全,照你的話去辦就是了?!闭f完便扭臉轉(zhuǎn)身,帶著綠玉和兩個貼身女使走了。
莫云湘臉上的淚珠還沒干,也只得悻悻地爬起來,捂著臉頰跟著走了。
就在莫云湘出門的時候,一個男子跌跌撞撞地沖了進(jìn)來,重重地撞在了她的肩上。這男子嚇了一跳,急忙折身行禮,道:“女兄恕罪?!?p> 莫云湘卻不言語,只是瞧他一眼,默默地走了。
此時,眾人的目光都落在這年輕男子的身上。他呆在門口,望著環(huán)兒,久久才顫聲說道:“大女兄她……”
環(huán)兒含淚點頭。男子愣了一下,便沖進(jìn)內(nèi)堂去,接著便傳出一陣撕心裂肺地痛哭之聲。環(huán)兒聽在耳中,再度啜泣了起來。李仙娥和莫云溪也捏著手帕,暗自擦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