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xí)r，滿地的碎皮紙屑、還有那被人反復(fù)踩踏而至變形的風(fēng)箏都隨風(fēng)飛了起來。
無論是馬街、西大街、東大街還是天街御道，都是空蕩蕩的沒有人蹤，只聽得遠(yuǎn)遠(yuǎn)傳來清脆的鑼聲，伴隨著一個嘹亮但略有沙啞的男人聲音：“天色隱晦，五分有雨……”
而此時，十幾個衣衫破舊的乞兒跪在茗樓大門口的臺階前痛哭流涕，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臺階上，一個身著素衣的年輕女使也是一邊抹眼淚一邊將手里的銅錢灑向乞兒們。
但這些平日都會為了一個銅子兒大打出手的乞兒此時竟是只知一味磕頭痛哭，對灑向自己的銅錢毫不在意。
“大姑娘……大姑娘她怎么就賓天了呀！”一個年老的乞丐一邊哭一邊仰著頭問那女使。
女使也是哽咽抽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大姑娘是落水……然后受了風(fēng)寒?！?p> 眾乞兒聞言更是悲聲大放，一邊哭一邊叫嚷著。
“好人沒好報呀……”
“上天怎么也不垂憐，就把這么樣的一個好人給收了……嗚嗚嗚……”一時喧嚷非常。
女使聽在耳朵里更加難過了，只得用手絹將頭臉捂住幽幽地哭了起來。
她只哭了一會兒，肩膀就被人輕輕晃動，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杜鵑！杜鵑……”
女使一個激靈，忙揚起頭來。雖然淚眼婆娑，但眼前人依然看得真切。她輕咬下嘴唇，叫了聲：“宋家哥哥！”然后便一頭扎進了宋明軒的懷里。
宋明軒身子微微一顫，一邊摩挲著杜鵑的肩膀一邊說：“真是世事無常，昨天荷露還氣沖沖地來向我興師問罪，誰想到一炷香的光景，她就……唉?！?p> “說這些惹人傷心的話有什么用?！币粋€女子的聲音在宋明軒的身后響起，語氣里帶著幾分責(zé)備。
杜鵑側(cè)目一瞧，只見一個皮膚白皙、五官周正的年輕女子站在宋明軒的身后。
說是年輕，但她眼角已有些許皺紋，看上去已有三十上下的年紀(jì)，或許也是臉上未涂脂粉的緣故，臉上疲態(tài)略顯，
杜鵑急忙退了一步，從宋明軒的懷里出來，然后恭敬地向這女子行了屈膝禮，說：“宋嫂嫂，小的一時失態(tài)，冒昧了。”
這女子便是與茗樓齊名的樊樓掌柜宋五嫂。她做的一手好醋魚，東京上下沒有不知道的。
此時，她笑顏一展，說：“又不是外人，怕什么?！彼治⑽⒀鲱^望了一眼宋明軒，繼續(xù)說：“更何況家興他也有負(fù)荷露。我們今天來，一是吊喪，一是謝罪，只巴望想個周全的法子，讓家興一贖罪愆?！?p> 她說著便微微折身向杜鵑行了一禮。杜鵑急忙將她扶住，說：“宋嫂子是龍鳳一樣的人物，小的可受不起您的一拜。”
接著，杜鵑將兩手在粗糙的裙子上抹了抹，又說：“小的帶宋家哥哥、宋家嫂嫂進去吧?！?p> 大門徐徐打開，茗樓的富麗堂皇登時乍現(xiàn)在了眼前。從門口一眼望去，有精致的桌椅、鏤空雕刻的樓梯欄桿、精美的屏風(fēng)和滿墻的花鳥字畫。桌椅與桌椅之間有屏風(fēng)遮擋，將整座大廳隔成了若干小間。
桌上陳列著茶壺、茶碗，還有煮茶用的小鍋以及香料包。這些東西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每張桌子上，一絲一毫的偏差都沒有。
不過此時，四處燭臺上均燃著白蠟燭，天色雖亮，但陰晦的陽光無力穿透窗戶，平日里那熱絡(luò)繽紛的氣氛蕩然無存，換上的則是如此這副蕭條陰郁的樣子。
杜鵑領(lǐng)著宋家姐弟正穿過屏風(fēng)之間的甬道向里邊走著，說：“事兒來得急，大郎又不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忙著操辦喪事，雖是叫了四司六局的人，但畢竟還得自己上手。茗樓里的擺當(dāng)還沒顧上收拾呢?！?p> 宋五嫂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是呀，就這么樣兒擺著吧，收拾了倒叫人心里難受。”
說話間，他們已穿過了大廳，走進了庭院。這個院子不大，是供伙計和下等小廝奴仆住的地方，只幾間鱗次櫛比、高矮不一的房子，中間還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楊柳。
院子盡頭有一處門，過了門便到了莫家內(nèi)眷居住的院子。他們?nèi)诉€未到，哭聲就先已聽見了。
比起之前那院子，這座庭院便大多了。長長的一條甬道直通中廳，兩側(cè)是家里高等女使、小廝還有一些上了年紀(jì)的老媽媽的住所。而在中廳后面則是一個更大的院落，有曲徑，有鏡湖，有假山，有樓閣，屋舍井然，交通阡陌。
無論是山是水，還是樓閣亭臺都是按著蘇杭一帶的風(fēng)格建造的，十分考究。
莫家人就住在這里。
再后面便是一個跑馬場。有草垛堆起來的練劍用的標(biāo)靶和射箭用的箭靶。這是專供莫云瀟練武用的。
演武場的一側(cè)是一個馬廄，二十多匹純色好馬正在這里休息。平日小廝照看得好，使得整個馬廄一點異味都沒有。
不過此時，演武場空空蕩蕩、院落間棲棲遑遑，女使、小廝、媽子們都是一身素服，聚集在中廳前后。有在外面迎接客人的，有在屋里伺候照看的，雖然忙碌但也井然有序。
門口兩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媽子雖是一宿沒睡，但精神依舊矍鑠。她們一眼就瞧見霧氣中的宋家姐弟，忙迎上去招呼。
“這不是軒哥兒和五嫂子嗎？”一個老媽子連忙賠笑說著：“虧著兩位貴人有心，天才剛明就來了。我家大姑娘泉下有知，該當(dāng)高興?！?p> 她說著便又哽咽了起來。
宋明軒剛要說話，宋五嫂卻搶著說了：“哪是什么貴人。唉，家興不懂事，一時沖動傷了咱們莫宋兩家的和氣。本想著上元節(jié)過去了，我再帶著家興來負(fù)荊請罪，可沒想到……沒想到……”
宋五嫂越說越哽咽，直到最后語不成句，只得用手帕捂嘴，幽幽地啜泣著。
那老媽子也是重重地一嘆，說：“天可憐見的，那大姑娘也是老婆子我看著長起來的。忽然間出這么一檔子事，擱在誰身上能好過？行了，老婆子不能絆著您，您和軒哥兒還是快進屋去暖和暖和?！?p> 宋五嫂一邊啜泣一邊連連點頭，很自然的攜了宋明軒的手一起進了中廳。
厚重的簾子掀開，一股暖氣就迎面而來，哭聲和女使們的勸慰聲彼此交織，聽得也更真切了。
屋中滿堂皆是素服。正中停放著還未蓋上板子的棺材，莫家唯一的男丁莫云澤跪在棺材旁邊，低頭啜泣著。
莫云湘、莫云溪坐在左側(cè)，表情各異。莫云湘一臉憂愁，眼神中滿是驚慌之色；而莫云溪只顧著頷首拭淚，看不真切。站在她倆身后的分別是她們的貼身女使綠玉和丹珠。
右側(cè)坐著的是張蕓兒和李仙娥。她們身后同樣是一些年輕女使和上了年紀(jì)的媽媽們。
宋五嫂一眼瞧見這棺槨，心中悲憤已極，三步并作兩步就奔了去，撲倒在棺槨前，哭道：“荷露呀！我的荷露妹子！”
她這一哭，眾人都是一驚，坐著的也都紛紛站起身來。莫云澤抬起頭來，哽咽道：“宋家嫂嫂……”
宋五嫂連連點頭，哭道：“時雨，你好生跪著，送你家姊最后一程?！?p> 莫云澤“嗯”了一聲，便沒再說什么。
兩個老媽子快步跟上來將宋五嫂攙了起來，連聲勸慰著：“嫂子不可自苦，傷了自己的身子?！?p> 宋明軒也迎上來，跪在棺槨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張蕓兒和李仙娥對視了一眼，均露出疑惑的表情。
宋五嫂站起來整理好頭發(fā)，便來到張蕓兒和李仙娥面前施了一禮，說：“兩位奶奶好，拙婦宋氏來看荷露了。我們家興退婚的事……我這個做姊姊的心里也著實不安，沒少說他。唉，這事兒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當(dāng)姊姊的錯。我們爹娘去的早，我那男人也不長壽。這孩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說到底還是他沒福氣?！?p> “哦?！睆埵|兒從鼻孔中擠出了一聲，說：“原來是家興和他的阿姊？唉，要說福氣，就屬我們家荷露沒福氣。滿東京城誰不知道，咱們軒哥兒可有著‘小潘安’的諢號。而我們的荷露呢，卻得了個‘女閻羅’的諢號。呵呵，倆孩子也不配?！?p> “二奶奶這么說可抬舉家興了。”宋五嫂回頭望了一眼宋明軒，繼續(xù)說：“什么‘小潘安’、‘女閻羅’的，都是市井小兒的酸話，咱們當(dāng)家的可不能認(rèn)了真。荷露這孩子，性子是剛強了一些，但自古烈女多有，我雖沒讀過書，但話本演義還是看過一些的。像什么紅拂女、聶隱娘，比起咱們荷露只怕還差一截呢。這孩子，我是喜歡得很呀。”
“哎呦，話都說到哪兒去了?！崩钕啥鹈τ喜絹?，扶著宋五嫂的胳膊肘抹著眼淚說：“咱們自家人不說那些場面話。如今荷露去了，退婚的那檔子事也就揭過去吧。家興是個好孩子，模樣俊，人品也端正。就看宋嫂子嫌不嫌咱們是庶出，不知道我家云溪有沒有這個福分。”
“??？這……”李仙娥的話說得唐突，讓宋五嫂吃了一驚，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側(cè)目望向張蕓兒。
張蕓兒面色也是一變，對李仙娥說：“好我的妹妹，原來你看中了軒哥兒？這要論嫡庶，湘兒和云溪都是庶出，念在兩家之好，結(jié)親也該年長的在前面?！?p> 宋五嫂聽她話里頭藏著話，忙打圓場：“兩位奶奶看得起我家家興是他的福分。只是今兒不是日子。結(jié)親的事以后再說也無不妥?！?p> 李仙娥連連點頭，含笑道：“是，是咱們冒昧了?！?p> 這時候，又有一個小廝快步跑來，說：“魏夫人到了?！?p> 張蕓兒這才暫時咽下這口怒氣，頃刻就換上一副諂媚地笑臉去迎魏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