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他們就此別過秦垠,離開了苦海城。走的時候,無憂還遙望著秦垠和六娘的身影,故人再次相見時,心境的確大相徑庭,而離別時,卻又分外凄冷。
重逢很難,離別后總可能是再也不見,雖然是沒有很多交際的秦垠,然她與過去擦肩而過的東西太多了,而那些東西都是不可追之往事,再沒有重逢機會的往事太多太多,能重逢的,卻如同絲線一樣細少。
無憂這一生和世人一樣短暫,她明明對往事念念不忘,可她沒有來生,這短短光景又怎能浪費在追憶上?
可平凡人也不一定有來世,卻也常常追憶,只不過是記憶雖然短暫卻絢爛,追憶或許也是未來的一部分,沒有過去又何談未來。
“倘有來生,你們想做什么?”夜里在林中歇息時,無憂忽然問起幾人這個問題。
聽到無憂這樣問,牧昀先接話:“來生,來生肯定想投生個富貴人家,這輩子勤勤懇懇做下人,下輩子做個有下人的?!?p> “小心貪心不足蛇吞象?!鼻嗑χ啬陵勒f話。
無憂聽到了就替牧昀講話:“大家都不想做下人,都想做個普通人?!?p> “五郎宅心仁厚,跟在五郎身邊做事,其實也已經(jīng)是幸事了?!?p> “別找補了?!蔽謇珊吡艘宦暎藗€身,背對著牧昀。
牧昀想說什么,最后卻也沒說。
“那青君呢?”
“我本不信來生,但若要說,我則不愿為魅。”
青君閉著眼睛,聲音輕柔:“若我此生為人,那我來生也不愿為人?!?p> 說到這,無憂也就知道青君的意思了。
而無憂更想問一問寒竹,她有沒有什么想要改變的。
“我此生與佛緣淺,未能行至彼岸,然輪回命數(shù)也是修行,坦然生死仍是貧尼所應(yīng)到達境界,若此生坦然,來生亦然無懼?!?p> 無憂枕著胳膊,看著寒竹的臉:“可我沒有來生,你不怕來生見不到我嗎?”
就覺寒竹猶豫了一下,又淺笑著答話:“小悠這輩子還長,說不定你能與貧尼轉(zhuǎn)世相見。”
聽到寒竹所言,無憂心中酸痛,凄然憐傷。看來寒竹也覺得自己此行必死無疑了,否則又怎會說這樣的話。
“我來世要當(dāng)一座石頭山,在山野里一動不動。”
秦愚的話忽然傳進無憂的耳朵,讓她也有些發(fā)愣。
興許是此生顛沛流離久了,他倒想試試一動不動的當(dāng)一塊臭石頭,能不能有些樂趣。
“或許活法會大相徑庭?!?p> “是啊,但至少不會被人忽悠的一路走到極南?!?p> “什么意思?”無憂皺起眉頭,昂頭看向秦愚的背影。
秦愚閉著眼睛,揚了揚眉:“還能什么意思,說小悠娘子會交朋友,五湖四海來者不拒唄。”
聽到秦愚說這話,無憂瞬間被點著了火,她煩惱的翻過身,合目睡覺,心里卻暗自不爽。
秦愚不理解她就算了,還要挖苦她,他不知道降寒是什么樣的,更不知道上京的降寒是什么樣的。
她也不再和秦愚說話,這件事也沒有解釋的意義。
后來到了玉城,無憂就會想起在這里遇到詢兒的事?;蛟S水鬼就會藏在這人群之中,但水鬼還要從人群中分辨出誰是苦海女,分辨人心這件事,對于水鬼還是無憂,都難如登天。
他們沒打算耽誤時間,趁著天沒黑,市場還沒有關(guān)閉,就趕緊去采買用物,天黑了就去城北落腳。
無憂攙著寒竹走在街上,無意間看到一間木材店鋪,她就走進去繞了一圈,就問正在打造什么工具的東家,有沒有降龍木。
“降龍木?娘子要這個東西?”東家擦了擦額頭的汗,抬頭打量無憂。
無憂看了一眼門外跟著青君往前走的寒竹,說:“我有佛門的朋友?!?p> “啊……”東家點了點頭,接著又繼續(xù)忙活:“不瞞娘子,我這小店鋪還真有棵降龍木。你若說是給官爺們把玩,我說不定不會告訴你?!彼挚戳藷o憂一眼,然后遺憾的搖了搖頭:“只可惜這降龍木,完好的送到這玉城千里迢迢,又被我好生保存些年頭,這價格,怕娘子難承受?!?p> “你倒是告訴我?!睙o憂皺眉。
“你要是能給,那我要百貫。”
“一百貫?”無憂這可犯了難,她哪里能有那么多錢?一她沒有田地,二她沒有宅院,三她沒有官品,四也不懂賈術(shù),哪里來這些錢?
正要灰頭土臉離開時,店里東家提醒了無憂一句:“娘子脖子里的玉墜,就值這個降龍木?!?p> 無憂腳步一停,轉(zhuǎn)身問:“這個墜子值百貫?!”
“當(dāng)然,一看就知道是珍玉,還是新的花樣?!?p> 無憂暗自摸了摸墜子,她早該想到的。降寒說他是一個云游者,哪里來那么多錢?這鯉魚墜子一看就不便宜,可惜,她那時只被降寒那溫煦燦爛的身影勾去了魂,哪里還在乎這些?
一想到這里,無憂就來氣。她滿不在乎的解下玉墜,遞給東家:“我要降龍木?!?p> 東家看無憂如此爽快,自己也很利索的拿了玉墜,就去里屋搬木頭:“是要做手杖是吧?!”
“對,簡單的樣式就行。今天能做好嗎?我們著急趕路!”
“我不睡覺給你做好!”
無憂點點頭,剛一轉(zhuǎn)身,就看見秦愚站在門口。
他長身而立,望著無憂走過來,站在他一邊,也不看他,就說話:“給寒竹換個好手杖?!?p> “值嗎?”
“什么?”
“你會問我‘什么’,那看來你也在猶豫,我說你用降寒的墜子值不值,還是給寒竹打手杖值不值?!?p> 無憂白了秦愚一眼,不高興的揣起手:“沒工夫和你打諢?!?p> 看無憂氣鼓鼓的,秦愚覺得好笑,就繼續(xù)打趣她:“怎么,還是舍不得給墜子?”
“給都給了,有什么舍不舍得。”無憂蹙眉,別過身去不打算和秦愚說話。
可秦愚又非伸著腦袋湊過去:“還是不舍得?!?p> “你!”無憂猛的一回頭,秦愚的臉一下就映入眼簾,兩個忽然有些張皇的人,倒是不再你一言我一語的抬杠了,而是都仿佛如鯁在喉一樣緊張的說不出話來。
這也是頭一次二人離的這樣近,又四目相對,緊緊的凝望著!
無憂先躲開了眼神,佯裝生氣跑進了里屋。
而秦愚則還愣在原地,站穩(wěn)之時,他都沒意識到自己是笑著的,還摸了摸嘴角,心里頗為震驚。
為了等手杖,兩個人就在這店鋪后院等著,一直到了天黑,街上安靜了,屋子里的東家還在燈火下忙活著。
無憂和秦愚坐在臺階上,托著下巴,百無聊賴的看著天上的月亮。
夜里靜悄悄的,稀奇的是連蟬聲都少有聽見。
“還記得上次在玉城,遇到了詢兒?!?p> 聽無憂提到詢兒,秦愚回頭看了她一眼,說:“現(xiàn)在你不會遇到水鬼的?!?p> “為何?”無憂轉(zhuǎn)頭看著秦愚。
“我在?!?p> 無憂被秦愚的回答所震的心都漏了一拍。他說的好似無意,可聽者卻恍如天外之聲。秦愚簡簡單單兩個字,卻狠狠的撥動了那根緊繃的琴弦,他好似意識不到自己說了什么動聽的話,可無憂卻覺得暖流逆流而上,就要沖昏她的腦袋了。
這樣莫名其妙洶涌澎湃的東西,無憂怎么會不知道是什么呢?
秦愚更不會不知道。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脫口而出的,可他卻又那樣期待無憂接下來的反應(yīng)。
“你為什么要到南方來?”
“為了很多?!?p> “是為了我嗎?”
秦愚躲開了無憂的眼神,轉(zhuǎn)移話鋒:“是啊,是想把你從誰的溫柔鄉(xiāng)里救出來。”
“你這家伙!”無憂一拍大腿,看他如此煞風(fēng)景,氣的腰板都坐直了:“你怎么老這樣陰陽怪氣的,先前也不見你如此!”
“那……誰叫你老交友不慎……”
“好好好……”無憂轉(zhuǎn)身對著秦愚:“既然你老提降寒,我便同你說說他?!?